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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床边跪了下来,把脑袋靠在床上;他的妹妹也随着他跪下。过了一会儿,他们俩站了起来: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泪如雨下,老侯爵则用干枯的眼睛望了望婴孩、房间和死者。在这个人身上,除了法兰克人的顽强劲儿以外,还有基督徒的勇猛精神。这一切发生在十九世纪开头的第二年。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二十七岁。她长得很俊。一个本地生长的暴发户,以前共和国部队的供应商,现有三千埃居年收入的有钱人,杜·克鲁瓦谢①先生,克服了种种困难,说服了公证人谢内尔代他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提亲。侯爵兄妹对谢内尔这样胆大妄为极为愤怒。谢内尔因自己上了杜·克鲁瓦谢甜言蜜语的当也后悔莫及。从这一天起,他发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态度和言词都变了,再也没有那种可以视为友情的亲切的善意,只有一种感恩之情。这种高贵而真诚的感恩之情使公证人经常感到痛苦。有些高尚的心灵认为感恩好象是超额的还债,他们宁可要那种甜滋滋的感情上的平等,这种平等是从思想上的一致和灵魂的自愿融为一体而产生的。谢内尔尝过这种光荣友谊的欢乐,侯爵曾经与他平等相处。对老贵族来说,这个老实人的地位不及一个儿子,可是超过一般仆人,他是自觉自愿的家臣,是通过各种感情的纽带同他的领主紧密相连的农奴。他们不必同公证人算帐,他们之间真诚感情的不断交流使一切账目都一笔勾销。在侯爵眼中,把公证人的头衔加在谢内尔身上并没有什么意义,在他看来他的仆人不过是装扮成公证人而已。在谢内尔眼中,侯爵永远是神圣种族的一分子;谢内尔相信贵族的血统,他回想起他的父亲打开客厅的门通报:“侯爵先生,开饭了。”这种回忆并不使他感到羞耻。他对没落贵族一家的忠诚并非出自信仰,而是由于自私,他自视为家庭的一分子。因此他非常伤心,心情沉重。当他不顾侯爵的阻拦鼓起勇气向侯爵谈起他做媒的错误时,老贵族便用严肃的口吻回答他说:“谢内尔,在战乱以前你绝对不会提出这种侮辱性的建议。这些新学说把你害了,这到底算是什么新学说呀?”

  ①即《老姑娘》中的杜·布斯基耶。

  公证人谢内尔为全城人所信任,人们很敬重他;他的极端诚实和他的大量财产更提高了他的地位。从此以后他对杜·克鲁瓦谢先生产生了明显的恶感。虽然公证人不是一个怀恨记仇的人,倒也叫好些家庭憎恶起杜·克鲁瓦谢先生来。另一方面,杜·克鲁瓦谢却是一个记恨的人,他能够心怀报仇的念头达二十年之久,他对公证人和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产生了隐蔽的、不共戴天的仇恨,这种事在外省是常有的。求婚遭到拒绝使杜·克鲁瓦谢在狡黠的外省人心目中名誉扫地,而他却想回来同外省人共同生活,想在他们当中居领导地位。这件遭糕透顶的事是这样的千真万确,以致其后果不久就让人们感觉出来。杜·克鲁瓦谢走投无路,去向另一个老姑娘求婚,也遭到拒绝。因此他那野心勃勃的计划落了空,第一次由于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拒绝,使他不能通过这个婚姻进入外省的圣日耳曼区,第二次拒绝使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以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城里的第二流交际圈子里维持地位。

  一八〇五年,德·拉罗什-居庸先生,这地区一家最古老家族的长房,过去这个家族曾经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联姻,现在通过公证人谢内尔,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求婚。可是玛丽-阿尔芒德-克莱尔·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根本不听公证人说话。

  “您想必知道,我已经作了母亲,亲爱的谢内尔,”她一边把她的侄子放下睡觉,一边对他说。她的侄子是一个漂亮孩子,已经五岁了。

  她从摇篮那边走回来的时候,老侯爵站起来去迎接她。他恭恭敬敬地吻了她的手,重新坐了下来,然后开口说话:

  “妹妹,你不折不扣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一位小姐!①”

  ①因为这位小姐拒绝同非贵族结亲,所以侯爵正式承认她是贵族家庭的成员。

  高贵的小姐听了这句话,战栗起来而且哭了。侯爵的父亲晚年娶了一个填房,她是一个包税商的孙女,这位包税商在路易十四时代被封为贵族;这桩婚事被认为门不当户不对,相当可怕,不过关系不大,因为这个填房只生下了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这一个女儿。阿尔芒德小姐对这些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的哥哥虽然待她很好,可是始终视她为外人,现在这句话才承认了她是这个家族的一员。同样,她的回答不是在自己十一年来的高贵行为上再加上一顶桂冠吗?她从成年时起,每个行动都盖上了最忠诚的印记,她对哥哥几乎崇拜到五体投地的程度。

  “我要一辈子当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她直截了当地对公证人说。

  “对您来说,不能有比这更体面的头衔了,”谢内尔回答,他以为这样说是恭维她。

  可怜的姑娘满脸绯红。

  “你说了一句蠢话,谢内尔,”老侯爵说,他一方面为他过去的忠仆说了一句合乎他心意的话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也为这句话使他妹妹感到痛苦而不快。“一位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可以嫁给一个蒙摩朗西;我们的血统不象他们的那么不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纹章是:黄底间以两条红色的斜带,九百年来,这个纹章没有改变过,最初的一天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因此我们纹章的铭文是:Ci1estnostre①,这句铭文是在腓力·奥古斯特②治下一次马上比武时获得的,纹章上右边还有一个黄色的武装骑士,左边是一头红色的狮子。”

  ①拉丁文:这是属于我们的。

  ②即腓力二世(1165—1223),路易七世之子,于一一八〇年继承王位。

  爱弥尔·勃龙代为当代文学提供资料贡献甚大,这个故事也多亏他提供资料才能写成。下面是他对阿尔芒德小姐的回忆:

  “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别的女人象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那样引起我想入非非。说实话,当时我年龄很小,还是一个孩子,也许她留在我记忆中的形象色彩这样鲜明是由于儿童热爱美好事物的缘故。每逢我在散步广场同别的孩子一起玩耍,远远地看见她带着她的侄子维克蒂尼安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心就卜卜乱跳,当时的感觉就象加尔瓦尼①直流电通过死尸所产生的效果一样。不管我当时多么年少,却觉得自己似乎又开始了新的生命。阿尔芒德小姐的金发稍带褐色,她的双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闪耀着银色的反光,使我感到十分悦目,我总是站在一定位置上,以便看到阳光照射着她的侧面;我被她的梦幻般翡翠色的眼睛迷住,每逢她的眼光落到我身上,我就觉得似乎身上落下了一团火。我假装游戏,在她前面的草地上打滚,事实上我是想方设法挨近她那娇小可爱的脚,以便在近处欣赏。我只惊讶她的皮肤那么柔软洁白,脸上的线条那么优美,前额的轮廓那么明晰,身材那么婀娜娉婷,而不曾留意她身段的高雅,额角的俊俏和她那鹅蛋形面孔的完美。我欣赏她就象儿童祈祷一样,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时我的骨碌绿的眼睛终于吸引住她的视线,她就用异常悦耳的声音问我:‘小朋友,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这样瞧着我?’她的声音在我听来比任何声音的音量都大。我就扭着身子,咬咬手指,脸涨得通红地回答:‘我不知道。’她偶尔用雪白的手抚摩我的头发,问我几岁,我就一面跑开,一面远远地回答:‘十一岁!’每当我读《一千零一夜》,眼前出现一位王后或者仙女的时候,这位王后或者仙女的容貌和举止便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一模一样。我的图画老师要我临摹古代的头像,我发觉这些头像的发型都很象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发型。后来,这些愚蠢的想法一个一个消失了,阿尔芒德小姐还模糊地作为一个典型留存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散步广场上的男人们都恭恭敬敬地给她让路,而且凝视着她的棕色长裙飘飘忽忽,一直到看不见了为止。有时一阵风吹过,使她躯体的优美曲线显露无遗;尽管她的长裙很宽大,我也能知道她身体上隆起的地方;这个躯体的形状就经常在我这年轻人的梦境里出现。后来过了许多年,当我严肃地思考人类思想深处的某些秘密的时候,我仿佛忆起,我对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的尊敬,是她容貌上和态度山所表露的感情所引起。她的容貌外表上冷静得令人敬佩,内心却充满热情,动作十分端庄,有完成自己的责任的圣洁表情,这一切都感动我,使我肃然起敬。也许人们不相信,其实儿童更容易接受观念的无形影响:儿童从来不嘲笑一个仪表堂堂的人,真正的优雅风度能使他们感动,俊美能够吸引他们,因为儿童本身就很俊美,而在同类性质的事物间,本来就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联系。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是我信仰的宗教之一。直到今天,每当我踏上一座领主宅邸的螺旋楼梯时,我总要痴痴地在想象中把阿尔芒德小姐树立在那里,作为封建制度的守护神。我读到古代编年史的时候,她就在我的眼中作为有名望的妇女的化身而出现,她一会儿是阿涅丝,一会儿是玛丽·图歇,一会儿又是加布里埃尔,②我还给她添上她隐藏在心里从来不表达出来的爱情。过去儿童时代通过模糊的幻觉看见的这个天使般的容貌,现在来到我的迷雾般的梦境中了。”

  ①加尔瓦尼(1737—1798),意大利物理学家,医生,直流电疗法的创始者。

  ②阿涅丝是查理七世的情妇;加布里埃尔是亨利四世的情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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