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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多大?大概六七岁吧。那之前的记忆太模糊了,所以我很难知道真相。

  我很爱很爱塔比莎。她那么瘦,却那么美,她愿意花几个小时陪我玩。我们有一个和自己家很像的娃娃屋,屋里有起居室、餐厅和给马大们用的大厨房,爸爸的书房里有书桌和书架。书架上的假书非常小,书页都是空白的。我问过,为什么书里空无一字——我隐约觉得书页上应该有些内容的——我妈妈说那些书都是装饰品,就像插着花束的花瓶。

  为了我好,她讲了多少谎话啊!就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但她做得很好。她很有创造力。

  娃娃屋的二楼有几间漂亮的大卧室,窗帘、壁纸和挂画一应俱全——画上的水果、鲜花都很好看,三楼有几间小卧室,上上下下共有五个洗手间,但其中一间是化妆间——为什么有这种称呼呢?“化妆”是什么?再有就是放杂物的地下室。

  娃娃屋会用到的所有玩偶我们都有:穿蓝裙子的妈妈玩偶,代表大主教夫人;有三种颜色的裙子的小女孩玩偶——粉色,白色和紫红色,和我的裙子颜色一样;三个马大玩偶都穿暗绿色裙子,系围裙;一个戴帽子的信念护卫负责开车和修剪草坪;两个立在门口的天使军士手持迷你塑料枪,不许任何人闯入、伤害我们;还有一个爸爸玩偶,穿着挺括的大主教制服。他从不多说什么,但他常常走来走去,坐在餐桌的一头,马大们用托盘把他要的东西送过去,然后他就会走进他的书房,关上房门。

  在这一点上,大主教玩偶很像我爸爸,凯尔大主教,他会笑眯眯地问我乖不乖,然后就消失了。二者的区别在于,我可以看到大主教玩偶在他的书房里做什么,也就是坐在书桌边,紧挨着电子通话器和一叠纸,但我没法知道现实中我爸爸在干什么,他的书房是绝对不能进去的。

  据说,我爸爸在书房里做的事极其重要——男人们做的大事情,非常重要,女人们不能插手,教我们宗教课的维达拉嬷嬷说,这是因为女人的大脑比男人的大脑小,无力思考那些重大的想法。那就好比教一只猫做钩针的活儿,教我们女红的埃斯蒂嬷嬷是这样说的,我们都会被逗乐,因为想到那场景就觉得太好笑了!猫咪连手指头都没有呀!

  所以,男人的脑袋里有些类似手指的东西,而女孩们没有那种手指。维达拉嬷嬷说,那足以解释一切,我们对此不该再有任何疑问。她闭上嘴巴不再说了,把别的未尽之辞都锁在嘴里。我知道,肯定还有些话没说出来,甚至那个关于猫的讲法也不尽然正确。猫又不想做钩针。而且,我们也不是猫。

  被禁止的事情会在幻想中畅行无阻。维达拉嬷嬷说,这就是夏娃吃掉智慧果的原因:空想过度。所以,有些事最好不要知道。否则,你们的花瓣会被扯得四分五散。

  整套娃娃屋玩具里,还有一个穿红裙的使女玩偶,肚皮鼓鼓的,戴一顶遮住脸孔的白帽子,不过妈妈说,因为我们家已经有我了,所以不需要使女,人不该太贪心,有一个女儿就该知足。所以,我们把使女玩偶包在纸巾里,塔比莎说我以后可以把它送给别的没有这样漂亮的玩具屋的小女孩,让别人好好利用这个使女玩偶。

  能把使女玩偶放进盒子里让我很高兴,因为真正的使女让我紧张。学校组织外出时会遇到她们,我们两人一排往前走,每一列前后都有一个嬷嬷带队,有时会从她们身边经过。外出是为了去教堂,或是去公园,我们可以在公园里围成一圈做游戏,或是看看池塘里的鸭群。再大一点,学校就允许我们穿上白裙、戴好头巾去参加挽救大会和祈祷大典,看别人被吊死或结婚,但埃斯蒂嬷嬷说,我们还不够成熟,不该看那种场面。

  公园里有秋千,但因为我们穿的是裙子,裙子会被风吹起,裙下的光景就会被看到,所以我们想都别想自由自在地荡秋千。只有男孩才能体验那种自由的滋味;只有他们可以荡得高高的再飞扑下来;只有他们可以乘风飞扬。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荡过秋千。这仍是我的心愿之一。

  我们沿街步行时,使女们也会两人一排地走过去,挽着她们的购物篮。她们不会朝我们看,至少不会多看,也不会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也不许朝她们看,因为盯着她们看是无礼之举,埃斯蒂嬷嬷说过,就好像盯着跛足或别的与众不同的人那样。我们也不可以提出关于使女的任何问题。

  “等你们长大了,就会了解那一切的。”维达拉嬷嬷这样说。那一切:使女是那一切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某种坏东西:有损害性的,或被损坏的东西,可能都是一码事。使女们也曾像我们这样,有白色、粉色和紫红色的裙子吗?她们是不是一时马虎,露出了诱惑他人的部位?

  现在,你不太能看到使女了。你甚至看不到她们的脸,因为她们都戴那种白帽子。她们看起来全都一个样儿。

  我们家的娃娃屋里还有一个嬷嬷玩偶,哪怕她不算这个家里的人:她是学校里的老师,或者算是阿杜瓦堂的人,据说嬷嬷们都住在那里。我独自玩娃娃屋的时候,总会把嬷嬷玩偶锁在地下室里,我挺不厚道的。她会砰砰敲响地下室的门,高声喊着“让我出去”,女孩玩偶和马大玩偶明明可以帮她出来,却都不理她,有时还会笑出声来。

  重述这种残酷的玩法并不会让我有自得其乐的感觉,哪怕那种残酷只是针对一个玩偶的。我的天性里有报复心,遗憾的是,我没能完全克制那一面。但就这一点而言,最好还是直面自己的不足,在别的所有事情上也一样要谨言慎行。否则,没有人会理解你为什么做出这样那样的决定。

  塔比莎教会了我对自己诚实,考虑到她对我讲了多少谎话,这未免有点讽刺。公正地说,她或许对她自己是诚实的。我相信,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已尽其所能地去做一个好人。

  每天晚上给我讲完故事后,她会帮我掖好被子,把我最喜欢的动物玩具塞进我的被窝,那是一只填充的鲸鱼——因为上帝造出了鲸鱼,让它们在海里嬉戏,所以让鲸鱼当你的玩伴是妥当的——然后我们会祷告。

  祷告就是一首歌,我们一起唱:

  此刻我躺下,想要安睡,
  我向上帝祈祷,让我的灵魂安在;
  如果我还没醒来就已死去,
  我向上帝祈祷,接纳我的灵魂。
  围着我的床,四名天使站立,
  双脚两边各一个,脑袋两边各一个;
  一个观望,一个祈祷,
  还有两个带走我的灵魂。

  塔比莎的歌喉十分美妙,如银色长笛那般。有些夜里,我慢慢地飘向梦乡后,似乎还能听见她的歌声。

  这首祷告歌里有几个地方让我很困扰。首先是天使。我知道,他们应该是身穿白色长袍、羽翼翻飞的那种天使,但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天使并不是那样的。我把他们想象成我们身边的天使军:一身黑色制服的男人,布做的翅膀缝在后背,都带着枪。一想到我睡着时,有四个配枪的天使站在我床边,我就欢喜不起来,毕竟,他们都是男人,万一我的什么部位从被子下面伸出去了可怎么办?比方说,我的脚。那会不会激发他们的冲动?肯定会的,没有别的可能。所以,四名天使的画面真不让人安心。

  其次,祈祷自己在睡梦中死去实在让人振奋不起来。我认为我不会那样死,但万一真的死在睡梦中了呢?还有,我的灵魂是什么样的——天使们带走的究竟是什么呢?塔比莎说,灵魂是精神性的,就算你的身体死了,灵魂也不会死,这应该算是让人欢欣的念头吧。

  但它到底是什么模样呢,我的灵魂?我幻想它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要小很多;就像我的娃娃屋里的女孩玩偶那么小。它在我的身体里,所以,它可能就是维达拉嬷嬷提到过的无价之宝:我们必须悉心守护的珍宝。维达拉嬷嬷边擤鼻涕边说过,你有可能把自己的灵魂弄丢,它就会一下子冲出边界,飞也似的往下坠,无止境地坠落,然后开始燃烧,就像那些纵欲的好色男人们一样。这是我格外希望能避免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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