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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44

  西蒙乘早上的火车去多伦多了。他坐的是二等车厢;他感到自己最近花钱太多,需要节省一点。

  他期待着与肯尼思·麦肯齐的谈话:通过这次谈话,他可以发现一些细节,一些格蕾丝因为怕给自己脸上抹灰,或是真的忘记了而没能提到的东西。人的头脑,他想,就像是个房子:房主把不想让人知道的或是那些会引起痛苦记忆的想法都藏起来,放进顶楼或地下室。忘记某些事,就像收藏破家具一样,一定有人的意志在起作用。

  格蕾丝的意志是属于消极的女性类型的:她可以更容易地否认和拒绝,而肯定或接受却不那么容易。即便只是短暂的一刻,他也可以从她眼角里那种有意识的,甚至是狡猾的目光中看出,她内心某个地方知道自己在对他隐瞒什么。当她忙着做针线时,外表上镇静得像座大理石的圣母,其实她一直在使用自己以守为攻的顽固劲来对付他。监狱不仅把囚犯关在里面,而且把其他人也都关在了门外。她的最牢固的监狱是她自己筑造的。

  有些时候他很想扇她两巴掌,有时差点忍不住。但是,如真是那样,她就会让他上了圈套;她就会有理由反抗他。她就会向他投去受伤的母鹿所特有的目光,这是所有女人都留着到这种时候才用的。她会哭起来。

  但他感到她并不讨厌同自己谈话。相反,她似乎很欢迎这种谈话的机会,甚至很喜欢这些谈话:很像一个人因为要赢了而喜欢玩某种游戏,他冷静地对自己说。她常向他表达的感情是一种有所压抑的感激。

  他开始讨厌女人的感激。就像是受到兔子的讨好,或是被糖浆盖得满头满脸:叫你弄也弄不掉。这使你不得不慢下来,使你处于不利地位。每当一个女人对他有感激之情时,他都感到像是洗了个冷水澡。她们的感激不是真的;她们真正的意思是他应该感激她们。她们暗自蔑视他。他颇为惭愧地,甚至有点自我悔恨地回想起他在付钱给一些可怜的不甚时髦的妓女时所显示出的自负的、居高临下的态度。她眼中那乞求的目光使他感到自己很高大、富有、有同情心,似乎即将发生的事是他对她的施舍,而不是她对他的施舍。可是,在她们的感激和微笑下面一定隐藏着极度的蔑视!

  汽笛响了;灰烟从窗口刮过。左边平坦的土地的尽头是平静的湖,湖面上的波纹像是被锤子敲过的白锡。时而有个圆木棚子,挂在绳子上的衣物在风中飘舞,一个肥胖的母亲一定在咒骂火车冒的烟,一窝瞪着眼睛看的小孩儿。刚砍的树,老树桩;烧着闷火的篝火。偶尔有座大些的房子,红砖的,或是白色披迭板的。发动机像是铁做的心在跳动,火车在无情地向西驶去。

  *

  离开金斯顿;离开汉弗莱夫人。雷切尔,她恳求他这样称呼她。他与雷切尔·汉弗莱之间的距离越大,他精神上就越轻松,烦恼就越少。他与她陷得太深了。他在挣扎——流沙的形象马上浮现在他脑海中——但他还没找到解救自己的路,眼下还没出路。有个情妇——他想她就是他的情妇了,那可是很短时间就铸成的事实——比有个妻子还糟。责任更重,更混乱。

  第一次是偶然的:他在睡眠中遭到了伏击。在他卸除白天的盔甲之后,趁他迷惑地躺在床上时,人的本性乘虚而入,偷偷地爬上身来;他自己做的梦也帮忙把他拉下了水。雷切尔自称她在梦游。她感到自己在户外阳光下摘花,但不知怎么回事发现自己到了他的房间里,到了黑暗中,到了他双臂中,这时已太晚了,她不知怎么办了。她多次用“不知怎么办”这个词。她一直是个很敏感的人,她告诉他,从小就有梦游症。晚上他们曾经不得不把她锁在她房间里,以防她在月光下乱走。他一点也不相信她说的话,但他想对于一个处于她这个社会阶层的有教养的女士来说,这是在找台阶下。她脑子里当时在想什么,以及她现在在想什么,他根本不敢猜想。

  打那以后,几乎每天夜里她都穿着睡裙,外面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色带花边的睡袍,到他房间里来。靠喉部的丝带留着不系,纽扣开着。她手拿一根蜡烛,在昏暗的光线下她显得很年轻。她那碧绿的眼睛发着光,淡色的长发披到肩膀,像是闪光的面纱。

  如果他在凉快的晚风中沿着河散步(他近来越来越喜欢这样)回来晚的话,她就会等着他回来。刚开始时他的反应是厌倦:总要来一套礼节性的程序,这使他感到乏味。碰在一起总是先流眼泪,浑身发抖,不情愿。她会抽泣,责怪自己,把自己描绘成堕落的、羞耻得无地自容的、注定下地狱的人。她过去从未做过任何人的情妇,从来没这么低下,这么堕落。如果她丈夫发现他俩,她该怎么办?这种事从来就是怪女人的。

  西蒙让她这样说一阵,然后安慰她,含糊其词地告诉她一切会好的,并说他并没因她无意中做的事而改变对她的看法。然后他补充说,只要他们俩不随便说出去,别人是不会知道的。他们一定要注意今后不要在旁人面前,特别是多拉面前(雷切尔一定知道仆人是很会说三道四的),从言语或眼神里让人觉察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样做不仅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保护他。且不谈别的,他可以想象维林格牧师会说什么。

  一想到被别人发现,她哭得更厉害了;满面羞耻地扭动着身体。他想她一定没有服用鸦片酊,至少不那么多了;要不她是不会这么激动的。她接着说,如果她是个寡妇,她的行为不会像这样令人指责。如果少校已去世,她就没有违反婚约;但是因为……他告诉她少校待她很坏,他是个无赖、流氓,是条狗,她对他做什么都不过分。他还是很小心的:即便少校突然意外地从悬崖上摔下来,跌断了脖子,他还不会立即向她求婚。但内心里他希望少校长命百岁。

  他用她自己的手绢给她擦眼泪——用的总是条干净的手绢,刚熨过的,满是紫罗兰的香味,总是方便地塞在她袖筒里。她用双臂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可以感到她的乳房用力顶着他,还有她的嘴唇和她的整个身体。她的腰细得惊人。她用嘴舔吻着他的脖子。然后她畏缩回去,对自己表示吃惊,做出一副仙女的忸怩状,急着要从他怀抱中挣脱。但到了这一刻,他已不再感到厌烦了。

  雷切尔与他过去有过的女人不一样。首先,她是个体面的女人,他的第一个体面的女人。他现在发觉体面的女人使得事情复杂得多。体面的女人生来性冷淡,没有那种使她们的堕落的姐妹们走上卖淫的道路的反常的肉欲和神经衰弱似的性渴望;至少科学理论是这样说的。但是,他本人的经历告诉他,卖淫的动机更多的是贫穷,而不是堕落,但是娼妓必须表面上做出顾客想象中的样子。她必须先装出性欲十足的样子,然后不管她们是否感到满足了都要装出很快活的样子;她们是靠佯装的本事取酬的。廉价的娼妓不是因为她人丑或老,而是因为她不会做戏。

  然而,与雷切尔在一起情况恰恰相反。她所佯装出的是厌恶——她所表演的角色是反抗,而他的角色却是要征服。她希望被勾引、被征服、不情愿地顺从。达到高潮时(她假装疼痛),她总是说“不”。

  除此之外,她还会畏缩成一团,紧紧挨着你,可怜地哀求你,以此来暗示她以身相许是为了回报,偿还他在她身上花费的钱,就像是一些表演过火的情节剧里所见到的那样,那里的主角通常是邪恶的银行家和贞洁而又一文不名的少女。另一个她喜欢扮演的角色是她被困住了,只能听他摆布,就像巴黎街头一些下流书摊上买到的淫秽小说里描写的长着朝上翘的小胡子的苏丹和瑟瑟发抖的女奴隶一样。银白色的帷幕,上了铁镣的踝部。像瓜一样大的乳房。瞪羚似的眼睛。这些图像虽然陈腐,但仍颇有魅力。

  他在夜间这些狂欢行为中说过些什么傻话?他几乎记不得了。充满激情的言语,燃烧的爱情,他是如何无法抗拒她的魅力,等等。很奇怪,他当时确实是相信这些的。白天雷切尔是负担,是累赘,他希望能摆脱她;但到了晚上,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也随之而变了。他明明想说“是”,也会说“不”。他实际的意思是更多,更进一步,更深。他想在她身上开个口子(只是个小口子),这样他就可以尝尝她的血,这在卧室那一片黑暗中似乎是正常的愿望。这些时候,当床单像波浪一样起伏,他来回滚动颠簸、喘粗气时,他完全被无法控制的性欲所驱使。但是除去这一部分,他的另一部分衣冠齐整地抱臂站在一旁好奇地观看。他到底要走多远,陷多深?

  火车开进了多伦多车站,西蒙试着把这些想法放在脑后。在车站他叫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叫车夫把他拉到他选定的旅馆;不是最好的(他不想随便地浪费钱),但也不是最糟的,因为他不想被跳蚤咬或遭人抢。马车从街上驶过时,他很有兴趣地四处观看。天气热,灰尘大,街上满是各类车辆:有形状笨重的货车,公共马车,私人马车。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生机勃勃,熙熙攘攘,光彩照人,粗俗,沾沾自喜,可以闻见新钱和新漆的味道。很多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发了财,更多的人还在发。有平常的那些店铺,商业性建筑,还有数量惊人的银行。饭馆却一个也不像样。大多数走在人行道上的人看上去很有钱,见不到有损许多欧洲城市形象的大批乞丐、成群的畸形的脏孩子,以及一大帮邋遢的或是时髦的娼妓。但是,他的邪恶使他更想在伦敦或巴黎。在那儿他可以隐姓埋名,不负任何责任。没有任何联系,没有认识的人。他可以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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