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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审判要到十一月才举行;所以我在多伦多的监狱里被关了三个月。那儿比教养所差多了,我自己被关在一间牢房里,人们借种种借口过来,其实是想看稀奇。我感到很痛苦。

  外面换季了,但我只能通过小铁栏杆窗射进来的不同的光来判断不同的季节。那窗户太高,我不能向外看,但从窗口吹进来的空气给我送来我所想念的各种气味。八月是刚割的干草的气味,然后是葡萄和桃子成熟的味道。九月份是苹果的味,十月份是落叶的味和下雪前的冷空气的味道。除去在牢房里坐着,我无事可干,只是担心下面会怎么样。我是不是会像监狱看守每天所说的那样被绞死。我必须说,他们对自己嘴里说出的每个关于死和灾难的字都很喜欢。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先生,总有些人喜欢看到别人受苦,特别当他们认为这人犯了罪时,尤其感到快活。但是像《圣经》里告诉我们的,我们中间谁没有犯过罪?要是我也把愉快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上,会感到很惭愧的。

  十月份他们给我找了个律师,就是麦肯齐先生。他并不好看,鼻子长得像瓶子。我认为他很年轻,没经验,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个案子。有时他的方法对我来说太亲昵了;他似乎喜欢把门锁上,一个人与我在牢房里。并主动提出要安慰我,时常拍我的手。但我很高兴有人能为我的案子辩护,尽可能把事情说得对我有利。所以,我对这些没说什么,只是微笑,并表示非常感激。他要我用他所称的连贯的方式重述发生过的事,但会常常说我扯远了,生我的气。最后他说正确的方式是不要把我所真正记得的事情说出来,因为那样谁也听不懂。而是要把故事说圆,要能让别人相信。我应该不提记不得的事,特别不能提我有什么记不得了。我要根据可能性说一定已发生过的事,而不是我实际能回想起的情况。所以,我想做的也就是这些。

  *

  我单独一人的时候很多,花很多时间去考虑我今后要过的大关,我很可能被迫走的死亡之路会漫长而寂寞,我还思忖着在路那头什么在等着我。我向上帝祈祷,但没得到答复;我只能安慰自己说上帝的沉默是他用的另一种神秘方式。所以,我就仔细去想自己做过的所有的错事,这样我就可以为这些事而忏悔。这些事包括:不给母亲用最好的床单下葬,玛丽·惠特尼临死时我该醒着。我自己下葬时,可能连张床单都没有,而可能被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因为他们说医生对被绞死的人都这样处置。这是最让我害怕的。

  然后,我想通过回忆往事的方式来提高自己的情绪。我想起玛丽·惠特尼,想起她如何计划自己的婚姻和农场住房,连窗帘都选好了,却是一场空,最后痛苦地死去。我又记起在十月的最后一天,我们在削苹果。她说我会三次渡水,然后和一个名字首字母是J的男人结婚。现在看来,那些都是孩子的游戏,我已不再信那些了。啊,玛丽,我会说,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再回到帕金森夫人家的那间又小又冷的房间里去(那里有一个有裂痕的面盆和一张椅子),而不像现在这样,在这个让生命处于危险之中的黑牢房里度日。似乎有时回忆确实使我感到愉快,有一次我还听见玛丽的笑声。自己一人待着时,常会想象各种事情。

  就是在这个时候,红牡丹第一次开始长了。

  *

  上次我见到乔丹医生时,他问我是否记得苏珊娜·穆迪夫人,她曾来过教养所。那一定是七年以前了,在他们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前不久。我说我记得她。他问我对她有什么印象,我说她像个甲虫。

  甲虫?乔丹医生问道。我看出这使他感到吃惊。

  是的,甲虫,先生,我答道。圆胖的身体穿着黑衣服,走起路来很匆忙,而且眼睛也黑得发亮。我并不是想侮辱她,先生,我解释说,因为他又短促地笑了一声。我这样说只是在形容她在我心目中的印象。

  你是否还记得她在不久之后到省精神病院去看你?

  不太记得了,先生,我说。但当时有很多人到精神病院来。

  她说你尖叫着到处跑。你当时被关在狂暴性病人病房。

  也许是这样的,先生,我说。但我回忆不起我曾对其他人狂暴了,除非他们先对我狂暴。

  我想你当时还唱歌,他说。

  我很喜欢唱歌我匆忙答道;我不喜欢他问我这些问题,好的圣歌或民歌都可提高人的情绪。

  你是否告诉肯尼思·麦肯齐你看到南希·蒙哥马利的眼睛到处跟着你?他问。

  我读过穆迪夫人写的这段,先生,我说。我不喜欢管别人叫骗子。但是,麦肯齐先生误解了我说话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起先,我说的是红点,先生。那是真的。它们看起来像红点。

  然后呢?

  然后,他硬要我解释,我告诉他我认为是什么。但我没说是眼睛。

  是吗?继续说!乔丹医生说,他在极力保持表面的平静。他身子朝前靠,像是在等着什么重大机密。但这并不是大机密。如果他早问我,我早就会告诉他了。

  我没说眼睛,先生;我说的是牡丹。但是麦肯齐先生总是喜欢听自己的声音,而不是别人的。先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猜让眼睛到处跟着你更合乎情理,也是这类情况下更能让人信服的说法。因此,我猜这就是麦肯齐先生听错的原因,也是穆迪夫人把听错的话写下来的原因。他们希望事情能以合适的方式发生。但是,我见到的一直是牡丹。是红牡丹。绝对不会错的。

  噢,我明白了,乔丹医生说。但他看起来还和先前一样迷惑。

  *

  接着,他就会想要知道审判的情况。审判是十一月三日开始的。很多人拥进法庭,地板都坍了。我刚上被告席时是站着,后来他们搬来一把椅子。法庭里不透气,总是有像蜜蜂叫似的嗡嗡声。不同的人站起来作证,有些是为我说好话的,说我过去从来没有惹过麻烦,干活努力,人品好。另一些人说我不好,这样的人更多。我到处找小贩杰里迈亚,但他不在。他至少会理解我所处的困境,会想办法把我解救出来,因为他说过我们之间有种亲属关系。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然后,他们把吉米·沃尔什带进来。我希望能从他那儿得到一点同情,但他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谴责和痛苦的气愤,我马上看清了他的态度。因为我跟麦克德莫特跑了,他感到爱情遭到背叛。我已从他眼中那个值得崇拜的天使变成了魔鬼。他会尽最大努力搞垮我。想到这点,我心就沉了下来,因为在我在里奇蒙山认识的人中间,我一直指望他能为我说句好话。他看上去那么年轻,有朝气,纯洁,天真,我心灵上一阵剧痛,我很看中他对我的好感,失去他的好感是件让人痛苦的事。

  他站起来作证,并发了誓。他对《圣经》郑重发誓的样子和他嗓音中的愤怒使我感到凶多吉少。他谈到我们前一天晚上的聚会,他吹长笛,麦克德莫特拒绝跳舞,但送他回家走了半程。他走时南希还活着,正要上楼睡觉。然后,他说第二天下午他来时看见麦克德莫特手里拿着一支双管猎枪,他说他在打鸟。他还说我抱着双臂站在水泵旁,穿着白色的棉长袜。他问我南希在哪儿,我取笑地说他总是喜欢打听,南希到赖特家去了。那儿有人病了,有个男的来找她的。

  我记不得这些了,先生,但是吉米·沃尔什的证词说得很清楚,很难让人置疑。

  但是,过了一会,他的情感战胜了一切。他指着我说:“她身上穿的是南希的裙子,帽子下面的丝带也是南希的,还有她的披肩和手里的阳伞都是南希的。”

  听了这话,法庭里一片喊声,像是最后审判日的喊声,我知道我彻底完了。

  轮到我时,我照麦肯齐先生教我说的说了。我头脑里一团糟,想记住正确的答案。老是要我解释为什么我知道了麦克德莫特的打算之后没能告诉南希和金尼尔。麦肯齐先生说,是因为我怕因此丧命。不管他的鼻子长得如何,他很能雄辩。他说我还算是个孩子,一个没娘的孩子,其实是个孤儿,被遗弃在世界上没人教我学好。小小的年纪就必须自食其力,所以非常勤劳。我很无知,没受过教育,不会读书,智力近似白痴,人很软弱顺从,容易被人左右。

  但是,不管他怎么为我辩解,先生,情况还是于我不利。陪审团认定我犯了谋杀罪,在谋杀前后都是帮凶。法官判了我死刑。我是站着听宣判的。可是他“死刑”一字刚说完,我就晕倒了,趴在被告席周围有尖桩的栅栏上,一个尖桩刺进了我的乳房,就在心脏旁边。

  我可以让乔丹医生看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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