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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汉弗莱夫人的踝部很好看,但他赶快把目光移开;她的头发因摔倒而变得蓬乱。这样看,她比他原来想的年轻。同时,因为丧失意识后她脸上不再有常见的愁容,显得更有魅力。他把耳朵凑近她胸部,听见心跳正常。这只是一般的虚脱。他用水罐里的水把毛巾弄湿,放在她的脸和脖子上。她的眼皮开始动了。

  他从放在床头柜上的瓶子里倒出半杯水,加进二十滴嗅盐水,然后用一只胳膊扶着汉弗莱夫人,一只手把水送到她嘴边。他每天下午去谈话时总带着这瓶子,以防格蕾丝出现类似的虚脱,因为他听说她有晕倒的倾向。

  “把这水喝下去。”

  她笨拙地大咽了一口,然后把一只手抬到头上。他刚发现她脸旁有个红印子。可能她的那个无赖丈夫不仅是个酒鬼,还是个恶棍。不过那红印看上去更像重重的一记耳光,而像少校这样的男人更会用拳头。西蒙感到一股想保护她的怜悯,但他对此实在无能为力。这女人只是他的房东,除此之外她对他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他不想改变这样的关系,但是他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一定是见到一个无能为力的女人躺在自己的乱糟糟的床上而引起的)出现了这样一个场面:半昏迷状态中的汉弗莱夫人两手无望地在空中挥动,没穿胸衣,衬衫被撕开一半,仍穿着靴子的脚(这很奇怪)痉挛性地乱踢,弱弱地发出喵声;一个巨大的身影正对她横施强暴。那人一点不像他,不过从上面、从背面看(这是他目睹这一肮脏场面的角度),那件有衬里的晨衣看上去跟他的一模一样。

  每当他观察到自己脑子里这类想象力的表现时总感到很好奇。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如果他有这样的想象力,大多数男人也一定有。他的精神健全而又正常,而且头脑中的理智功能已得到高度发展。可是,他却不完全能够控制这些场面的出现。一个文明的男人和一个野蛮的魔鬼(或称疯子)之间的区别也许只在于薄薄的一层有意识的自制力。

  “你很安全,”他和蔼地对她说。“你摔了一跤。必须静静地休息,好点儿才能动。”

  “但是——我躺在床上。”她四处看着。

  “这是我的床,汉弗莱夫人。因为没其他合适的地方,我只好把你放在我床上。”

  她脸上的皮肤变红了。她已注意到他穿着晨衣。“我必须马上离开。”

  “我请求你记住我是个医生,现在你是我的病人。如果你现在硬要起来,病可能会复发。”

  “复发?”

  “你晕倒了,手里还端着……”似乎提这事很不雅,“我的早饭。我想问你——多拉哪儿去了?”

  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但他并不感到突然),她哭着说:“我付不起她的工钱。我欠了她三个月的工钱。我卖掉了一些私人的东西,但我丈夫两天前把钱抢走了。他走后就没再回来。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她显然想止住眼泪。

  “那今天早晨?”

  “我们争吵起来。她坚持要钱,我说我付不出,也不可能付。她说如果那样,她就自己付自己了。她开始翻我的衣柜抽屉,我想是找珠宝。什么也没找到,她就说想要我的结婚戒指。我的戒指是金的,但很平常。我尽力不让她抢走。她说我不老实。她……打了我。然后把戒指拿走了,并说她不再做我的免费奴隶了,说完就离开了。她走后我就自己给你做早饭,送上来。要不,我怎么办呢?”

  那么,她不是挨了丈夫打,西蒙想,而是那头母猪多拉。汉弗莱夫人又开始哭起来,轻轻地、毫不费劲地哭,那抽泣声就像是鸟在唱歌。

  “你一定有要好的女朋友处可去,或者要她来。”西蒙急着要把汉弗莱夫人交给别人来照看。女人们互相帮助,照顾受苦的人是她们的本能。她们会做牛肉茶和肉冻。她们一起织舒适的披肩。她们互相抚慰,互相劝解。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我们在原来的住所经济上有了困难,最近刚搬来。我丈夫不喜欢让人来,也不让我出去。”

  西蒙产生了一个有用的想法:“你必须吃点东西,感觉就会好些。”

  听了这话,她对他惨淡地微笑着说,“这个房子里没有吃的,乔丹医生。你的早饭是最后一点吃的了。自从我丈夫走后,我已两天没吃东西了。还剩些吃的,都让多拉吃光了。我只是喝了些水。”

  所以西蒙亲自来到市场,用自己的钱为保持房东太太的身体健康而购买食品。他已扶着汉弗莱夫人下楼回到自己的住处。她坚持要这样,说万一她丈夫回来发现她在房客的房间里,她会解释不清。他看到她的房间里基本没有家具,并不感到惊奇。前客厅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但在后面的卧室里还有张床,他把神经衰竭的汉弗莱夫人放在床上。她还在挨饿,怨不得这么瘦。他把自己的思路从床上移开,不去想那床上可能发生的夫妻间的受罪场面。

  然后,他回到楼上自己的住处,找到一个污水桶,厨房已是一团糟。他打扫干净打翻在地的早饭和打碎的碟子,发现只有这一次,掉到地上的鸡蛋做得恰到好处。

  他想自己应该通知汉弗莱夫人,他想换个住处。这会给他带来不便,但这样比打乱生活和工作要好,因为如果留在这儿,结果必定如此。毫无疑问,当债主执行官到他的住处搬家具时,一定会弄得到处乱七八糟,混乱一团。但如果他离开,这可怜的女人怎么办?他可不想因为她而受到良心的谴责,但如果她饿死在街的拐角,他的良心一定不会感到轻松。

  他买了些鸡蛋,一些咸肉和奶酪,还从一个老农妇摆的摊子上买了些看上去脏兮兮的黄油,并在一个店里买了些茶,装在纸里包起来。他想买些面包,但没找到。他实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买。他过去到市场来过,但只是很快地溜了一趟,是为了买他希望能刺激格蕾丝的记忆的蔬菜。可现在他处于一个完全不同的地位。他在哪儿能买到牛奶?为什么没见到苹果?因为只要有吃的,他从来不管吃的是从哪儿来的,所以这里是个他从未探索过的天地。市场上买东西的其他人有仆人,她们把女主人的购物篮子挎在胳膊上。再就是贫穷阶级的妇女,她们戴着软塌塌的女帽,披着脏乎乎的披肩。他感到她们在背后嘲笑他。

  他回来时,汉弗莱夫人已起来。她用被子包着自己,头发已梳理整齐,坐在炉子旁(幸好炉子着着,要不他可不知道怎么点炉子),两手直搓,发着抖。他成功地泡了点茶,煎了鸡蛋和咸肉,并烤了个最后总算在市场上找到的发硬的面包。他们一起在还剩下的一张桌子上吃这些食品。他希望能有些橘子酱。

  “你真好,乔丹医生。”

  “不要多想这些。我不能让你饿死。”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他内心想表示的要轻快,那声音像是发自一个快活的、但不甚真诚的舅舅,他迫不及待地把二十五分钱交给卑微顺从、等不及的穷亲戚外甥女,掐一下她的脸颊,然后飞快逃去看歌剧了。西蒙想知道那个坏少校现在在干什么,暗自诅咒他,并羡慕他。因为不管他在干什么,都会比他现在干的事令人愉快。

  汉弗莱夫人叹口气说,“我就担心事情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山穷水尽了。”她现在很冷静,在客观地看待自己的情况。“要付房租,可我没钱。他们很快就会像秃鹫一样来吃骨头上的肉,我就会被赶出去。或许我还会因债务被捕。我情愿去死。”

  “你肯定会做些活,”西蒙说,“借以维生。”她在极力维持自尊,西蒙为此而钦佩她。

  她用眼凝视着他。她的眼睛这样看起来呈一种奇怪的海绿色。“你说呢,乔丹医生?精美的针线活?我这样的女人没什么手艺可赚钱。”她嗓音里有点恶意的嘲弄。她是否知道在她毫无知觉地躺在他睡过的床上时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可以提前交你两个月的房租,”他不知不觉地这样说。他是个傻瓜,一个软心肠的大傻瓜。如果他有理智的话,就该像魔鬼本人在追他一样赶快离开这儿。“这应该足以抵挡一阵那些豺狼,至少你能有时间考虑一下自己的前景。”

  她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没说一句话,就拿起他在桌上的手,轻轻地压在自己的嘴唇上。结果他的手只是被留在她唇上的黄油印稍稍弄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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