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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那么,政委呢!”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问道。

  “政委怎么啦?活着,挺好。现在是教授,考古学家,他时不时地从地下发掘出什么史前的遗迹。打那以后,他的嗓音自然坏啦,沙哑了。不过他要嗓音干吗?他又不是歌唱家列梅雪夫……好吧,就到这儿吧。去睡吧,乖孩子,我以军人的名义向您发誓,今晚我不会死的。”

  密列西耶夫终于酣然入睡,悄悄地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黄沙茫茫的沙漠,那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沙漠。一张张血淋淋的嘴里飞扬出阵阵歌声。那个瓦罗京在梦境中不知怎的很像政委沃罗比约夫。

  阿列克谢一觉醒来已经很晚了,反射过来的点点斑斑的阳光早已照射到病房的中央,标志着中午的到来。他带着一丝快意醒来。是梦吗?什么梦呢……他的视线落到了那本在睡梦中被他的手压皱了的杂志上,在那页被揉皱的杂志上卡尔波维奇中尉还是那样紧张,气宇轩昂地微笑着。密列西耶夫爱惜地把杂志抚摸平贴,又冲他挤挤眼。

  政委洗漱完毕,笑嘻嘻地看着阿列克谢。

  “你干嘛和他挤眉弄眼的?”他满意地问。

  “我们要起飞啦。”阿列克谢答道。

  “怎么会呢?他就缺了一只脚呀,你可是缺了两只呢!”

  “要知道我是苏维埃俄罗斯人!”密列西耶夫应声道。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话语里充满了自信,似乎他一定能超越卡尔波维奇,一定能飞行似的。

  早餐时他将助理护士端上来的食物吃了个精光。他吃惊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盘子,还要添。他处于神经亢奋的状态,哼着小调,试着吹吹口哨,自言自语地大声争论。教授查房的时候,他就利用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对他的好感,刨根究底地问他,尽快痊愈应该注意什么。当他知道应该多吃多睡之后,午饭时他就要了两份第二道菜,还死撑哽咽地将第四块馅饼塞了下去。白天他不能入睡,于是乎就闭目躺上个把钟头。

  幸福总是自私的。当阿列克谢没完没了地询问教授时,他并未发觉全室的人关注的神情。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像往常一样准时查房,那时当天的阳光慢慢地爬过病室的地板,斜射到一块有缺口的木块上。从表面上看教授的工作仍然仔细认真,然而大家都能感觉到他的内心深处有种与他性情截然不符的消沉。他没有骂人,没有倾喷他那平素惯有的尖酸刻薄的话语。他的由于发炎而发红的眼角旁筋脉在不停地颤抖。晚上来的时候他的面颊消瘦了,明显地衰老了。他轻轻地责备把抹布遗忘在门把手上的助理护士,看看政委的体温记录,给他改写了治疗方案,然后就悄然离去。他的身后簇拥着像他一样的铜然若失默默无语的随从。在门口他绊了一下,若不是有人抓住他的手臂,他就跌下去了。这个嗓音沙哑、大吼大骂的大块头与温文尔雅的气度是绝不相容的。四十二号病房的病人用狐疑的眼光目送着他。所有爱上这个善良的大个子的人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第二天早晨一切都清楚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独生子在西线阵亡了。他也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也是一位医生。他是父亲的骄傲和喜悦,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科学家。在规定的时间里整个医院都在屏息等待教授是否会来进行他的传统查房。四十二号病房也在紧张地注视着阳光在地板上缓缓地。几乎是看不见的运动。最后阳光斜射到那块有缺口的拼花木地板上了——大家交换了一下眼色:不会来了。恰恰这时走廊里传来了那沉重的熟悉的脚步声以及许多随从的脚步声。教授的气色竟然比昨天好些。不过他的眼睛还是通红的,眼皮和鼻子都肿了,好像是患了一种重伤风。当他从政委的桌子上拿起体温记录时,他那双胖乎乎的有些脱皮的手抖得很厉害。但是他依然如故,精力充沛,办事认真,不同的是他那大喊大叫的骂声消失了。

  像是事前约好似的,伤员和病人都争先恐后地想方设法让他开心。这一天大家都感到身体好了一些,连病危的人也毫无怨言,并区发现自己的病情在痊愈。大家甚至过于殷情地交口赞誉医院的种种规矩和令人神奇的种种疗效。这是一个被共同的巨大的悲痛凝结成一体的相亲相爱的家庭。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一边查房一边感到惊诧:为什么今天早晨他的治疗这么顺利?

  他惊诧吗?或许他已发现了这个无言而天真的计谋。假如他发现了,那么这或许能够减轻他那无法医治的创伤招致的痛苦。

  9

  那扇朝东的窗户外面,白杨树枝已经吐露出淡黄色粘乎乎的嫩叶,嫩叶下面钻出了红色的毛绒绒的柔美花絮,像一条条胖乎乎的毛毛虫。清晨这些嫩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仿佛是用湿漉漉的纸剪贴出来的。嫩叶浓烈而酸涩地散发出微成的青嫩的气味。它的馨香扑窗而入,冲淡了医院的气味。

  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喂着的那群麻雀变得胆大包天。“冲锋枪手”到了春天又长出了新的尾巴,变得格外地好动好斗。每天早晨鸟儿飞到窗檐上聚成一团,又打又闹,以至于收拾病房的助理护士忍无可忍,唠唠叨叨地爬到窗上,把手伸出窗外,用抹布驱赶着麻雀。

  莫斯科河解冻了。一阵咆哮之后,河流平息下来,重新卧躺于两岸之间,用强壮的脊背温顺地托起一艘艘轮船、驳船和河上电车(它们在那些艰苦的岁月替代了首都日渐稀少的汽车运输)。与库库什金悲观的预言相反,四十二号病房没有一个人随春汛而逝。除了政委,大家的病情都在好转,整天谈论着出院的事。

  第一个出院的是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出院这天他忐忑不安地在医院里踱来荡去,既兴奋又喜悦。他一刻也按捺不住,在走廊里东串西串,又回到病房,坐在窗口,开始精心地撕碎面包,但是立刻又放到一旁跑出去。直到傍晚,暮色苍茫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坐在窗台上深思,唉声叹气,这正是治疗的时候,病房里只有三个人,另两位是:默默注视着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的政委和千方百计想入睡的密列西耶夫。

  病房里静谧无声。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的侧影映在被晚霞抹成金色的窗上,政委朝他转过脸,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起来:

  “在乡下这会儿正是黄昏的时候,非常安静。到处都能闻到化冰的泥土气息,潮湿的马粪和炊烟的气味。牛圈里的母牛把地上的干草弄得窸窸窣窣,它在焦急:该下小犊了吧。春天来了……还有婆娘们,她们会怎么样呢?地里的肥料下了吗?种子呢,马具呢——都弄好了吗?”

  密列西耶夫觉得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甚至不是惊奇地,而是恐怖地看了看微笑着的政委,说:

  “你是个巫师!团政委同志,别人心里嘀咕什么您都猜中了。是的,是的,婆娘们当然挺会来事,这话不假;不过我们不在那里,鬼知道这帮婆娘会怎样,这倒也是真的。”

  大家都沉默不语。轮船在河上鸡鸣地行驶,它的叫声欢快地飘过水面,在花岗石铺筑的两岸飘荡着。

  “你估计战争快结束了吧!”斯捷璠·伊万诺维奇不知何故低声问道,“到割草的季节会结束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像你这样年岁的人可以不必再去打仗了。你是志愿参战的,你已经尽责了。现在你可以提出申请,他们会放你去的。你可以去指挥婆娘们嘛,后方也需要能干的人呢!怎么样,大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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