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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阿列克谢反复阅读着奥丽雅的来信,对母亲托辞做梦的良苦用心茅塞顿开。他明白了他的母亲是那么盼望他、那么对他寄予厚望;他明白,假若把自己的灾难告诉了她俩,那将会带去多么可怕的打击啊。他久久地思索着该如何是好。他是没有勇气回信说实话的。他决定缓一缓再说,这样就写了信告诉她俩他生活得很好,被调到一个安全的地区。为了使改变了的地址不露出破绽,更加真实可信起见,他还说如今他在后方部队服役,执行着专门的任务,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他还需要在这里呆上好一阵。

  然而最近,当医生们的谈话总是说到“截肢”这个字眼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可怕。他怎么能变成一个残废回到卡梅欣!他又怎么能让奥丽雅看到自己的假肢?他将会给自己的母亲带去多么可怕的打击啊!母亲的另外几个儿子都在前线失踪了,他可是她苦苦期待而归的最后一个儿子啦!病房里的寂静又恼人又郁闷,烦躁不安的库库什金将身下的弹簧垫褥弄得吱吱哼哼;坦克手在默默地叹息着;整天站在窗旁打发日子的斯捷璠·伊万诺维奇腰弯得像什么似的,用手指敲打着玻璃。就在这种气氛中密列西耶夫一面听着各种声响,一面想着自己的心事。

  “截肢?不,决不能这样!那还不如死掉好啦……多么冷酷、恶毒的字眼呀!截肢!不干,绝对不于!”阿列克谢想道。睡觉时他甚至梦见一个变化无常的钢蜘蛛,用它那些尖尖的、弯曲的腿夹折磨他。

  3

  四十二号病房的病人四人一间,大约住了一个星期。可是有一天忧心忡忡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领着两个卫生员走进来,说大伙儿不得不再挤一挤。斯捷璠·伊万诺维奇的床搬到了窗边,他感到非常高兴。库库什金的床则移到墙角,与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并排放着,而腾出来的那块空间就铺设了一张考究的,带有一张柔软的弹簧床垫的小矮床。

  这一下可惹恼了库库什金。他气得脸色发白,用拳头敲打着床头柜,尖卢尖气,骂骂咧咧的,护士也罢,医院也罢,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本人也罢,无一幸免。他还威胁着说要向某某人、某某地方写信控告这件事情。他气得差点要用杯子向可怜的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砸去。若不是阿列克谢凶狠地圆瞪着那双茨冈人式的眼睛,用雷鸣般的叱呵制止了他,兴许他真的就砸过去了。

  恰恰在这时第五个伤员抬进来了。

  他的体重似乎很沉,因为担架随着卫生员一起一伏的步伐而弯曲得很厉害,吱吱嘎嘎地发出声响。一个圆圆的、剃得光光的脑袋在枕头上有气无力地来回晃动。一张宽宽的脸庞气色发黄、浮肿,像是浇灌了一层蜡似的,毫无生机。一双厚厚的惨白的嘴唇凝结着痛苦。

  新来的病人好像失去了知觉。可是担架刚刚放到地板上,病人立刻就睁开双眼,用手臂撑起身来,颇为好奇地打量着病房,不知为什么他还跟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挤了挤眼——好像在说,过得怎样,还不错吧?接着又低声咳了几声。大概那又沉又重的身体内部伤得挺厉害,大声咳嗽会引起剧痛吧。密列西耶夫不知怎的第一眼就不喜欢这个浮肿的大块头,所以满怀恶意地看着两个卫生员、两个助理护士和一个护士怎样齐心协力,折腾了半天才把他弄到床上。他看到当他们笨手笨脚地搬动那条大圆木似的腿时,那新来的病人脸上一下子冒出虚汗来,痛苦得直皱眉咧嘴的。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吱吱地咬了咬牙。

  他在病床上躺好之后,就将被子旁边的床单扯扯平,把随后拿进来的书籍和记事本一叠叠地摞放在床头柜上,又将牙膏呀、香水呀、修面用品呀、肥皂盒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下面一层,最后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算是对自己的工作做个总结:的确,现在感到是在家里了。他用低沉而又夹有共鸣的声音嗡嗡地说:

  “好吧,咱们来介绍介绍。我是团政委谢苗·沃罗比约夫。人很随和的,不抽烟。请让我入伙作伴吧。”

  他心平气和而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病房里的同伴,恰恰在这时密列西耶夫与他那细细的、具有威胁力的金色眼睛相遇。它正向他射来一束谨慎试探的目光。

  “我不会在你们这里耽搁太久。我不知道你们会怎样,我可是没工夫在这里老躺着。我的骑兵在等着我呢。待到冰一融化,道路一干——就开步走啦:‘我们是红色的骑士,关于我们……’啊!”他的声音嗡嗡隆隆,整个房间洋溢着一个洪亮而愉快的男低音。

  “我们大伙也不会在这里呆得很久。等到冰块一浮动——也开步走喽……开到五十号病房去。”库库什金应声道,猛然转身,脸朝墙壁。

  五十号病房在医院里纯属子虚乌有。那不过是病人们之间对太平间的别称。政委恐怕未必知道这话茬,但是他马上就捕捉到这句玩笑背后阴郁的调子,他并未生气,仅仅是诧异地看了看库库什金,问道:

  “亲爱的朋友,您多大啦?哎呀呀,您这个大胡子,大胡子呀!瞧您呀未老就先衰了,也不嫌早呐!”

  4

  自从新病人(大伙儿相互之间称他为政委)来到四十二号病房之后,病房里所有的生活秩序立即发生了变化。这个块头笨大而又虚弱无力的人第二天就同大伙混熟了,后来斯捷璠·伊万诺维奇说,在这里他给每一个人配制了一把独特的、打开心灵的钥匙。

  他同斯捷璠·伊万诺维奇是那么过瘾地谈论着马匹和狩猎,他俩都是行家里手,酷爱养马和打猎;同密列西耶夫,同这个热衷于研究作战实质的人,他又是那么面红耳赤地争论着有关空军、坦克兵和骑兵的现代作战方法,不无激动地证明:空军和坦克兵固然是好玩意,可是骑兵嘛并未过时。他还指出,假如现在骑兵好好休整休整,注重战术,让那些身经百战的老指挥官统领出一批目光远大、富有思想、骁勇善战的年轻人,那么我们的骑兵仍能让世人刮目相看。同默默无语的坦克于他甚至也有共同语言。原来,他的那个师也参加了高涅夫将军领导的那场著名的反击战,他们先在雅尔采夫附近,后来又转到杜霍夫希纳,而坦克手和他的小队就是在那里冲出包围圈的。政委还兴致勃勃地列数着他俩都熟悉的村庄,又叙述着那里的德国兵在哪些地方吃尽了苦头。坦克兵依然沉默不语,不过不像先前那样总是翻来覆去的了。他的脸部表情因为缠着绷带无法看清,然而他赞许地点点头。对库库什金中尉呢,政委提议与他下盘棋,这样库库什金一下子就由阴转晴了。棋盘放在库库什金的床上,而政委则闭目躺在床上下着“盲棋”。他三下两下就把咋咋乎乎的中尉杀得稀哩哗啦,这样反倒让他们言归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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