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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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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的“上校室”病房位于二楼的走廊尽头。室内的窗户一个朝南,一个向东,所以阳光能够整天照射进来,渐渐从一张床移到另一张床上。相比起来这间房间并不大。从遗留在地板上的黑色斑迹来看,战前这里放置了两张床,两个床头柜,中间还有一张圆桌。现在这里放了四张床。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浑身上下裹满了绷带的伤员,就像襁褓中的新生婴儿。他一直仰躺着,从绷带的缝隙处盯着天花板,目光呆板、毫无生机。另一张床,与阿列克谢的床并排,床上躺着一个极好动的人,那张军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麻子,胡子是斑白色的,人又殷情又好谈。

  大伙儿在医院里很快就混熟了。傍晚时分,阿列克谢就知道麻子是西伯利亚人,农庄主席,是个猎人。他的军职是狙击手,而且是非常幸运的狙击手。叶利尼城下的著名战役开战时,他正在西伯利亚师服役,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婿也在同一部队。他参加了战争,他说他“敲掉”了近七十个德国兵。他是“苏联英雄”,所以当他向阿列克谢介绍自己的姓的时候,阿列克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那并不出众的外貌。他的姓名当时在军队里是如雷贯耳的,许多大报都用专门文章报道过这个狙击手。医院里的人,无论是护士、主治医生,还是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本人一律尊称他斯捷璠·伊万诺维奇。

  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缠在绷带里,整天躺着,关于自己的事一言未发。本来嘛他就什么也不想说,可是无所不知的斯捷璠·伊万诺维奇却将他的故事悄悄地告诉了密列西耶夫:他是坦克部队的中尉,也是个“苏联英雄”。从坦克学校步入军队,战争一爆发就参战,在布列斯特一立陶夫要塞附近打了第一仗。在别洛斯托克城下著名的坦克大战中他的坦克被击毁了。他就跳入了另一辆指挥官已经阵亡的坦克,带领剩余坦克掩护向明斯克撤退的军队。在布克河的战斗中他损失了第二辆坦克,负了伤,可他又登上了第三辆坦克,接替牺牲的连长,自己指挥连队。后来他误入了德国人的后方,用三辆坦克组建成游击小组,在德国人的大后方游荡了一个月,袭击辎重和纵队。他用战场上遗弃的燃料、弹药和备用零件来加油、补充给养——在那里,在大路两旁,绿草如茵的低谷里,在森林和沼泽中,停放着大量无人看管的各种型号的被击坏的坦克。

  葛沃兹捷夫出生在达拉高布日近郊。当他听到苏联情报局的战报说战线已经逼近他的故乡时(坦克手们是从领队坦克里准确地收到这一消息的),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他炸毁了他们的三辆坦克,率领幸存下来的八名士兵,潜入密林。

  就在战争爆发的前夕他曾回过趟家里,回到那位于蜿蜒曲折、绿草茵茵的小河之畔的小村庄里小想数日。他的母亲是位乡村女教师,生了重病,这样父亲就将儿子从部队里召了回来。父亲是个老农艺师,州苏维埃劳模的代表。

  葛沃兹捷夫回忆起那座学校旁边的矮小却很结实的小木房子。母亲又干瘪又憔悴,无望地躺在旧式沙发上。父亲穿着过时的茧绸上衣在病榻旁焦急地咳嗽,不停地捻着白色的胡须。三个妹妹都还年少,身材不高,皮肤黝黑黝黑的,酷似母亲。他回忆起那个个子颀长、蓝眼睛的乡村医生冉尼雅来,她乘着木橇一直把他送到车站,他答应每天给她写信。现在他像一头野兽在白俄罗斯境内沿着被蹂躏的田野,顺着被烧焦的、空荡荡的村庄,绕过城市,避开大道东躲西钻。他忧伤地思忖道:即将见到的小屋会怎样呢?他的亲人们是否已经离开村庄了?要是他们没有离开,又会怎样呢?

  果然如此,葛沃兹捷夫在故乡的所见所闻竟比最悲惨的想象还要可怕恐怖。无论是小屋亲人、冉尼雅还是村庄本身都已无处寻找。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一边手舞足蹈、嘟嘟哝哝,一边在炉子上烧着东西。那个炉子孤零零地立在烧焦的废墟上。从老太太嘴里他打听到,当德国人来的时候,女教师的健康更加恶化了。农艺师和女儿们犹豫不决,既不能运送折腾她又不能撇下她不管,这样一家人就留下来了。德国人得知村里还有一户是州苏维埃劳模的代表,就把他们抓起来,当天晚上将他们吊死在小屋旁的白桦树上,随后一把火烧了房子。冉尼雅呢,她跪到为首的德国军官那儿替葛沃兹捷夫一家求情,好像是受尽了折磨,似乎是那个军官还威逼她相从,至于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太太也不得而知。直到第二天夜里姑娘才被从军官的屋里抬了出来,人已经死了。她的尸体竟然在河边暴躺了两天!村庄是五天前才烧毁的。德国人之所以烧它,是因为有人放火焚烧掉了他们放在集体农庄马厩里的油灌车。

  老太太领着坦克手来到一座房屋的废墟上,并将那棵苍老白桦树指给他看。还在孩提时,他就在那粗大的树枝上荡秋千。可是现在白桦树枯萎了,五根残断的绳子挂在被热气熏死的树枝上飘来荡去。老太太一边手舞足蹈地走着,口中叽叽咕咕念着祈祷,一边又将葛沃兹捷夫领到河边,让他看看姑娘暴尸的地方。那个姑娘,他曾答应过每天给她写信的,可是后来他一封也没写啊。他站在沙沙作响的苔草丛中,伫立了一阵,转身向树林走去,那里他的战友在等待他。他一语未发,眼泪一滴也没掉下来。

  6月末,当高涅夫将军的部队在西线发起进攻时,葛利高里·葛沃兹捷夫同自己的战士一起突破了德军的阵线。8月份他得到一辆崭新的、大名鼎鼎的“T一34”型坦克。入冬之前他就在全营里以“无可匹敌的人”而著称。人们谈论他,报纸上介绍他,他的那些事迹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但都是真人真事。有一次派他去侦察,夜里他驾着坦克,加足了马力猛地跃过德军的防御线,顺利地越过地雷区。他开始射击,弄得敌人惊恐不安。他冲进一座为德军占领,又被红军用半圆形包围圈牢牢钳住的小镇里,然后又冲到另一端的我军阵地。这一行动着实让德国人惊慌失措一番。还有一次,那是在德军后方打游击。他一下跃出埋伏点,向德军的马车辎重队发动突然袭击,用坦克的履带把马匹、大车和德国兵碾得稀哩哗啦。

  冬天他率领一支为数不多的坦克小分队去进攻日热夫附近的一个设防村庄里的卫戍部队,那里驻扎着敌人的一个小小的作战指挥部。当坦克小分队越过防御带的时候,就在村庄入口的附近,一只装满燃液的瓶子击中了他的坦克。浓烟滚滚、令人窒息的火焰吞噬了坦克。可是他和坦克手们仍继续战斗。坦克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村庄里纵横驰骋,坦克上所有的枪炮左右横扫,坦克左突右闪,追赶着、用履带碾压着那些逃窜的德军士兵。葛沃兹捷夫和那些当初与他一道杀出包围圈最后又被他精选来的坦克手们十分明白,油箱和火药说爆炸就爆炸,他们就要牺牲了。浓烟熏得他们呼吸沉重,炽热的甲板灼伤了他们的皮肤,烤着了他们的衣服,但是他们仍然坚持战斗。一发在坦克履带下爆炸的重型炮弹将坦克炸翻了,或许是爆炸的气浪,或许是掀扬起的沙土和雪扑灭了坦克上的火焰。人们把葛沃兹捷夫从坦克里拖出来时,他已经浑身烧遍了。他是和射手并排坐在炮塔上的,射手牺牲了,他就顶替死者,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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