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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杰姆皱起眉头。“我这么大了,当然可以取这样的名字。”他说,“你的名字比你这个人的身体还要长,我断定要长一英尺。”

  “大家都叫我迫尔。”迪尔说着,身子使劲在栅栏下朝这边钻。

  “从上边过来好些,别从底下钻。”我说,“你是哪里人?”

  迪尔是密西西比州梅里迪安县人,正在这里和他姑妈雷切尔小姐一道过夏天。从现在起,每年夏天都将在这里度过。他家原来也在梅科姆县。他妈妈在梅里迪安给一个摄影师干活,曾经拿迪尔的照片参加过一次儿童比美竞赛,得了五美元的奖金。她把钱给了迪尔,迪尔用这笔钱看了二十场电影。

  “我们这儿没有电影,除了有时侯在法院里放些关于耶稣的片子,”杰姆说,“看过什么好电影吗?”

  迪尔看过《德拉卡拉》。听他这么一说,杰姆开始以敬佩的目光端详着他。“给我们讲讲这个电影。”

  迪尔是个很有趣的孩子。他身穿蓝色的亚麻布短裤。短裤扣在他的衬衣上。雪一样白的头发象鸭绒一样竖在他头上。他比我大一岁,但我比他高得多。他给我们讲这个古老的故事时,两只蓝眼睛忽明忽暗。他笑得突然,又笑得畅快,时时抹着额头中央伸出来的一绺不听话的头发。

  迪尔讲完《德拉卡拉》后,杰姆说听起来电影比小说有趣一些。我问迪尔他爸爸在哪儿:

  “你还没提到过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

  “死了吗?”

  “不……”

  “既然没死,你就当然有个爸爸呀,是不是?”

  迪尔脸红了。杰姆要我住嘴。这是个信号,暗示经过审查,可以跟迪尔交朋友了。从那以后,整个夏天我们都过得十分愉快。十分愉快的含义是:不断改进建在后院两裸巨大的苦楝树之间的树上小屋;追跑嬉闹;把我们节目单上根据奥利弗·奥普蒂克、维克托·阿普尔顿和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的作品改编的戏从头到尾地演一遍。在演戏方面,有了迪尔我们真幸运。他扮演了原来硬要我扮演的角色,《人猿泰山》中的猿人,《罗弗家的男孩》中的酸苹果树先生,《托姆·斯威夫特》中的达门先生。这样,我们渐渐发现迪尔年龄虽小,但可以算个象默林那样的预言家和魔术家了。他脑子里装满了古怪的计划、离奇的渴望和荒诞的幻想。

  但是,到了八月底,我们的全部节目反反复复演了无数次,已经枯燥无味了。就是在这个时候,迪尔给我们出了个主意:设法把布·拉德利从他家引出来。

  拉德利家的房子强烈地吸引着迪尔。我们一再警告、解释部无济于事。这所房子吸引着他就象月亮吸引着海水一样。不过,最多只把他吸引到拐角处的电杆下。这里离拉德利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他常常站在那儿,紧紧搂着那根粗大的电杆,出神地凝望,内心充满了好奇。

  我家旁边是个急拐弯,拉德利家的房子就插在这个拐弯里。朝南走,你正好面对他家的走廊1人行道沿着他家的地界转了个弯。房子不高,很久以前,墙壁是白颜色,有纵深的前廊和绿色的百叶窗。不过,现在墙壁的颜色早已黯淡成和院子里的石板地一样的蓝灰色了。由于长期的风吹雨打,屋顶板在前廊的屋檐上耷拉着,几棵橡树遮住了阳光。一根木桩的残余部分没精打采地守卫着前院——一个从没有人打扫过的“干净的”院子。院子里杂草丛生。

  房子里住着个阴险恶毒的幽灵似的人物。人们说他活着,可我和杰姆从没见过他。人们还说月亮西沉后,他就会出来,在别人的窗子外向室内窥视。如果一次寒潮后杜鹃花冻死了,那一定是沾染了他呼出的毒气。梅科姆镇上的任何小偷小摸事件都被人认为是他干的。有一向这个镇上夜间接二连三地出事,搅得全镇鸡犬不宁:人们喂养韵家禽和其他爱畜常常被人弄得缺肢断腿。尽管后来发现罪犯是神经失常的艾第——这个人最后跳进巴克·埃迪河湾中淹死了,可是人们的眼睛还是老瞅着拉德利白勺房子,不愿放弃最初的怀疑。在黑夜,连黑人都不愿从拉德利家的房前经过,他们常常绕到对面的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吹口哨壮鹏。梅科姆学校的球场与拉德利家的地界毗邻。拉德利家有个养鸡的院子,院子里高大的核桃埘上的核桃常常掉进学校校园里,但这些核桃总在那儿,没有哪个孩子会去碰一碰:拉德利家的核桃会要你的命。棒球掉进他家的院子就等于丢失了,没有谁敢去问。

  这所房子的不幸在我和杰姆出世以前就开始了。其实,那时在整个镇上,拉德利家的人不管到哪儿都会受欢迎。但他们从不与外界接触,这在梅科姆镇的人看来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怪癖。镇上的主要消遣活动是上教堂做礼拜,可是他们不去,只在家里做礼拜。拉德利太太难得在上午十时左右横过马路到对面的邻居家里和大家一道喝喝咖啡,休息休息,当然也从不参加任何宗教团体。拉德利先生每天上午十一点三十分步行到镇上去,十二点又很快回来。有时拿回一个棕色的纸袋,邻居们揣测里边一定装着这家人吃的和用的东西。我从不知道老拉德刺先生靠什么谋生——杰姆说他“买棉花”,这是无所事事的委婉语。可是,就人们的记忆所及,拉德利先生和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子一直住在那儿。

  另一件与梅科姆镇的习惯格格不入的事情是,拉德利家的门和百叶窗在星期日总是关着的。在这个镇上,一般人只在家里有病人或者寒冷的冬天才把门窗关上。每周的七天里,这里的人总是在星期日下午进行正式的相互拜访:妇女穿上紧身胸衣,男人穿上外农,孩子们穿上鞋子。但是要在星期日下午爬上拉德利家的台阶叫一声“你好”,这却是左右邻居们从没做过的。他家没有纱门。有一次貔问阿迪克斯他们以前是不是有过纱门,阿迪克斯说有过,不过是在我出生以前。

  根据街坊中流传的说法,拉德利的小儿子十多岁的时候曾跟由萨勒姆来的一些坎宁安家族的人混在一起。这些人属于住在这个县的北部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很大的氏族。他们结成一伙,组成了一个梅科姆镇还是第一次见过的帮会一类的团体。虽然没干什么坏事,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引起了全镇的议论,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中受到三个布道坛的公开誉告。他们在理发店周围闲逛,星期日开着车子去阿波兹维尔看电影,他们去本县河边上的赌窟——“露珠小店和钓鱼营地”参加跳舞’他们还喝自制的威士忌烈酒。镇上没有人有足够的勇气告诉拉德利先生他的儿子结交了一些狐群狗党。

  一天晚上,这伙人一时心血来潮,开着一辆借来的小汽车在广场上倒来倒去。梅科姆镇的老法院差役康纳先生企图逮捕他们,但他们拒捕,后来把康纳先生锁在法院的厕所里。镇上的人认为不惩办一下这帮人不行了。康纳先生说,他认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决心承担责任,决不让他们逍遥法外。因此这些青年人被带到法官面前,罪名是破坏秩序,扰乱治安,聚众斗殴,在女人面前或女人能听到的地方使用下流的语言。法官问康纳先生为什么控告里包括最后一条罪状,康纳先生回答说,他们叫骂的声音那么大,他敢肯定,镇上的每个女人都听到了。法官决定把他们送往州立工艺劳作学校’有时候;青年人被送列那儿纯粹是为了供给他们饭菜和舒适的住房:那儿根本不是监狱,呆在那儿一点也不丢脸。但是拉德利先生的看法完全相反。如果法官释放亚瑟的话,拉德利先生愿意保证亚瑟不再惹麻烦。法官知道拉德利先生会恪守诺言,便很高兴地把亚瑟放了。

  其他青年人到了工艺劳作学校后,接受了州内第一流的中等教育。其中一个最后在奥伯恩半工半读完成了工程学校纳学业。从这以后,每周其他几天也和星期日一样,拉德利家总是门户紧闭。拉德利的小儿子有十五年没有露面。

  但是有一天(这一天在杰姆的记忆中已经淡薄),好几个人听到了布·拉德利的声音,并且还看见了他。但杰姆没赶上。他说,阿迪克斯从来不大谈拉德利家里的事:每当杰姆问他时,阿迪克斯的唯一答复就是要他别管别人的事,拉德利家的事留给他们自己去管,他们有这个权利。但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杰姆说阿迪克斯摇着头,嘴里说;“嗯,嗯,嗯。”

  杰姆的大部分消息都是从斯蒂芬尼·克劳福德小姐那儿得来的。她是邻近的一个泼辣的女人。她说,这事的前前后后她都知道。据她说,有一天布·拉德利正坐在客厅里,从《梅科姆论坛报》上剪下一些消息,准备贴到剪贴本上,他父亲进来了。他父亲在他身边走过时,他用剪刀捅进他父亲的大腿,然后拔出来,在自己裤腿上擦了擦,又继续去干他自己的事。

  拉德利太太尖叫着冲到街上,说亚瑟要把全家人都杀掉。但是司法官赶来时,发现布正坐在那儿剪他的论坛报。那时他三十三岁。

  斯蒂芬尼说,当时有人建议,把布送到塔斯卡卢萨精神病院去过几个月可能会有好处。可是,老拉德利说,他们家的人是不会去精神病院的,因为布并没有疯,只是有时容易激动罢了。他承认把布关起来是可以的,但又坚持布不应该受到指控:他不是罪犯。县司法官不忍把他和黑人关在同一个监狱里,于是把布关在县法院的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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