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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铤而走险的,他试图征服他所不理解、所不详知的事物。

  偏偏我却不假思索的,几乎轻而易举的把他一举击溃。

  所有我跟尼古拉斯的恩怨纠缠,卡布瑞的话语,尼古拉斯的非难谴责,全呈现在我的脑海;然而比起他的悲惨,他的绝望,我的愤怒根本不算什么。

  也许是为了这个理由,也许是因为他如此优雅美好,又如此恍然迷失,我伏下身把他扶起来。何况,不管如何,我们总是同类呀!

  很自然的,不是吗?他的同类总该跟他相濡以沫,将他带离这个地方,否则或迟或早,凡人一定会逼近,逼得他踉跄而逃。

  他毫不抵抗,只是很快就自己站稳,迷迷糊糊的走在我旁边;我的手扶在他的肩膀,支这他,使他得意脚步走稳;我们离开了皇家大厅,走往圣恩荣大街。

  对于从我们身边穿过的路人,我只随意一瞥,然后我看到在一棵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并未传来凡人的气味,我察觉那是卡布瑞,她在那里已等了有一阵啦。

  她默默的迟疑的走过来,看到被血浸湿的蕾丝衬衣,看到他白色撕裂的肌肤,她的脸色大变;她趋前来,好像想帮我忙,却不知如何帮起。

  在远远的幽暗花园那里,又有其它身影靠近,我先听到声息而后看见他们,尼克也是其中之一员。

  他们跟卡布瑞一样,在好几哩以外被牵引而来,是突来的骚动呢?还是什么我想象不到的模糊讯息?总之,他们都来了。仅仅只是等待着,张望着,注视我们的离去。

  我们带他一起到承租的马厩。在那里,我将他放在马上,他看起来好像随时会从马的身上摔落,所以我只好坐在他身后,我们三个一起骑马奔驰而行。

  马跑在乡间路上,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善后,也不知道带他回我的巢穴,意义何在?卡布瑞未持任何异议,只偶然瞄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我什么也听不出,他坐在我前面,显得即弱小而自制,他轻如孩童,然而他又绝非孩童。

  他当然一直知道塔楼在哪里,然而只是那些铁栏杆,就真正阻拦了他吗?如今,我是决定带他进到塔楼里了;为什么卡布瑞一句话不说?虽然我们一直在期待某种行事的会晤,虽然会晤终于来到,可是,她难道不知道他刚的恶行恶状?

  旅程结束,我们终于下马;他走在我前面,等待我先行抵达大门。我取出铁锁的钥匙,细细打量他;不知道在开门之前,这样一个怪物究竟会有什么承诺?在古老律例里,殷勤待客之礼,对这样一个在夜间出没的妖怪,有任何意义吗?

  他的褐色双眼巨大,眼神已承诺失败,看起来却又似昏昏欲睡。他默默凝视了我良久,伸出左手,手指环绕着大门当中的铁横闩;门框开始自石头松动,发出极大的扭转裂开之声;我只能傻傻瞪着,看他伫立一刻,然后只是轻轻弯了铁门闩一下。他的举措告一段落,要点十分明确,不管任何时刻,只要他愿意,他都能任意走进塔楼里。

  我检查了一下他扭弯的铁门闩,我曾经击败过他,刚他的表现我办得到吗?我不知道。我无法衡量自己的力量,那么我又如何评估他的?

  “来吧!”卡布瑞微显不耐烦的说。她带头在前,走向地牢墓穴的阶梯。

  这里一迳是阴冷的,新鲜的春天气息从来不曾来临。我点燃蜡烛时,她同时在老壁炉里升起旺火,他则坐在右凳上观看。我看到火使他渐渐暖和起来,他的身躯渐渐变大,他也渐渐能从容呼吸了。

  他四处浏览,好像正在吸收光亮,他的视线明朗清澈。

  火光于温暖对吸血鬼有什么作用效能,很难适度评估;然而,老集会的那一群,倒是对光亮和温暖双双发誓抛弃的。

  我坐在另一个石凳,当他四处浏览之际,我的视线则朝向宽而低的房间。

  卡布瑞在这段时间只是站立着,此刻她靠近他,手里拿着一条手绢,用手绢轻轻碰触他的脸庞。

  他凝视她的方式,正如他凝视火和蜡烛一般;火产生的阴影,在拱曲的天花板上摇曳晃动;似乎远比任何事物更让他觉得有趣。

  当我发现他脸上的伤痕青肿,已几乎消失不见时,我忍不住感到微微战栗。裂开的骨头复合了,被劈开的脸部,也已完全恢复原来的模样,大量流失的血,只不过让他微显憔悴之色而已。

  有违我的意志,我的心似乎微微膨胀扩张了,正如在城垛时,听见他蛊惑的声音一般。

  仅仅半小时以前,在皇宫里,他一边说慌,一边以獠牙戳进我的脖子,想到此,我感到痛苦。

  我恨他。

  然而我没办法不注视他。卡布瑞为他梳头,她拉着他的手,一边为他擦拭血迹。他似乎无助地接受这些安抚,她也不完全像是一个救护天使,而是带着好奇的神情,带着想接近他的冲动,去碰触他,去检视他。在颤动的火光之下,他们的目光交换一起。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当视线再次朝向壁炉栏杆,他的眼睛深邃而充满了表情。如果不是蕾丝绉领上的血迹,他看上去可能是很人性的,可能是……

  “你现在打算如何?”我问道。我大声说出来,让卡布瑞也能听清楚:“你会仍留在巴黎,让伊兰妮他们好好过下去吗?”

  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在研探我,在研探石头椅凳,研探石棺,三座石棺。

  “你一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说:“你究竟是离开巴黎呢?还是留下来?”

  好像他又想再一次告诉我,我对他及其它徒众所做的,是何等攸关重大,不过这些说词萎谢枯萎了;那瞬间,他的脸容一派惨兮兮,他的脸容是那种溃不成军,以及人类愁苦满面的样子。他到底多大年纪呢?我不知道。多么久以前,当他曾经是人类时,他曾看起来如斯悲哀心碎吗?

  他听到我的问话,然而迟迟不予作答。他望望卡布瑞,她正站近火炉边,他也望望我。在静默中,他传达了心声:爱我吧!你已经毁了我的全部,但是只要你爱我,所有的一切都能以崭新形态恢复。爱我吧!

  这种默默的恳求,自有一种雄辩滔滔的意味,不过,我却无法以字眼来形容。

  “我能做什么来博取你的爱呢?”他轻语:“我能付出什么?我所目击的全部知识?我们力量的玄妙?还是我个人的秘密?”

  回答好像太亵渎冒犯了。正如在城垛时,我发现自己已在落泪边缘。他沉默的沟通已经够纯净,然而当他真正开口发声时,他的声音更带有一种感情的共鸣,尤其蛊惑之至。

  我联想到在圣母院时,他的说话就像是天使之音;哎!如果天使是真正存在的话!

  我从这些离题甚远、庞杂无绪的思潮里清醒过来。我乱想什么,他现在就在我身边,他的手臂环绕着我,他的额头就靠在我脸上;他又一次呼唤了,不是那种在宫廷里甘甜的,撞击的引诱,而是那种几哩以外的温柔歌声;他告诉我,在我俩之间将有许多认识于了解,绝非凡人所能做到;他告诉我,如果我敞开心门,给予他我的力量于秘密,他也将毫不保留同等付出;他虽然被逼得试图摧毁我,但是他的爱是那么强烈,以致根本不忍下手。

  那是十分挑逗勾引的思潮,然而我却嗅出危险,在清明的心智里,自发的警告不由出现:留神!提防!

  我不知道卡布瑞看见或听到什么,我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直觉的,我避开他的眼神;在那瞬间,世界上已没有别的事我更想做,我只想直直凝望他,了解他;但是我知道自己绝不能看他一眼。相反的,我看见圣婴公墓下的骨头,看见在皇宫里想象到的地狱火花。即使将十八世纪的蕾丝和天鹅绒,全部给他穿上,他也不可能拥有人类的面孔于人性。

  我即不能阻扰他探测我的思维,痛苦的是我也不能跟卡布瑞解释一切。我于卡布瑞之间的尽无默契,在那一刻,令我苦恼万千,几乎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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