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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她先看了看第一篇,这篇日记她几乎会背了。她怀着艺术家的感情读着。因写得很快,字迹潦草,几乎难以辨认。

  日记也好,回忆录也好,反正已得到医生的允许,她为什么不能写呢?

  《胡安·加西亚回忆录》,人们会开玩笑地这么称呼它……然而,这

  些东西除了我自己外,谁也不让读。我这样做,显得荒唐可笑吗?肯定是

  这样的。可是我喜欢写,这样做也不影响我的身体。如果仅仅怕像比西塔

  辛这样的人说我太浪漫、太俗气,就停笔不写,那就更加荒唐了。感谢上

  帝,我那种无缘无故的恐惧心理已经消失。身体好了,我就可以随便做想

  做的事。再说,谁也不会读到我写的东西。那么,人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连金塔纳尔我也不让他看。我写得快时,字迹潦草,他看不懂。我写的东

  西完全是给自己看的,我是在自言自语,绝对机密。我可以笑,可以哭,

  可以唱,可以对上帝说话,对鸟儿说话,跟我感到在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

  说话。我先唱支颂歌,我写散文诗:健康的身体,你救了我!我有了新思

  想,心灵产生了活力,抛弃了恐惧和疑虑,有了宁静的心境,这全都归功

  于你!我的颂歌暂时停止,因为金塔纳尔说他饿得慌,他嘴里含着油橄榄,

  在楼下餐厅叫我快下去吃饭。我说,我来了……

  比维罗,五月一日

  天下着雨,现在是下午五时,下了一天雨。过去,光凭这一点就会认

  为自己很倒霉,只想到一些小事,就觉得生活没有任何意义。现在我认为

  下雨是很自然的事,甚至觉得下雨挺有意思的。落到这些山上、草原上、

  树林里的雨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是大自然在梳洗。明天太阳一出来,周

  围的一切就显得碧绿晶亮。再说,雨落在田野里,像是在演奏音乐。金塔

  纳尔现在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他在那儿打呼。我打开窗门,倾听雨水打

  在树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和鸽子展翅发出的声音。鸽子从挂在屋檐上的方方

  正正的鸽笼里飞进飞出,咕咕地鸣叫。那只鸽笼看起来有点像老百姓的房

  子。鸽子的姿态、细碎的步子和翅膀的扑动等都反映出人类日常生活的无

  聊、散漫和倦怠。鸽子出于习惯或为了繁衍后代,常常咸双成对地在一起,

  但不久就像生活在沙漠里一样厌倦了。突然,那公鸽(我假定它是公鸽)

  似乎想到了什么,感到内疚,心头泛起一股它没有意识到的激情,对雌鸽

  狂吻起来。接着,又咕咕地鸣叫,竖起羽毛,转着圈子。雌鸽吃了一惊,

  但还是懒洋洋的,没有显露多大的热情。不一会儿双方都玩累了,露出昏

  昏欲睡的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舒适地让雨水淋湿,享受着比刚才的一

  番风流更大的乐趣。接着,它们又恢复刚才的倦怠和宁静,无怨无恨,无

  欺无诈,对彼此的冷淡也不抱怨。何等理智的鸽子啊!金塔纳尔还在打呼,

  我在写……我不能这样写。我这样写似有嘲弄的意思,嘲弄总带有苦意……

  吃苦的东西可以开胃。不过,不吃苦的东西能开胃则更好。还是写点别的

  吧。

  ……

  天还在下雨。这没有关系,今天即使下倾盆大雨,也不会使我不愉快。

  窗门关着,雨水顺着窗玻璃往下流,窗外的景色一片朦胧。维克多和弗里

  西利斯出去了。弗里西利斯来这儿是第二次了。他是我认识的唯一的了不

  起的人。他们打着侯爵府看管庄园的人皮侬·德佩帕的雨伞出去的。他们

  在橡树林里走着,仿佛躲在帐篷内一样。我丈夫总是说,那些橡树都是百

  年老树。他们要通过弗里西利斯发明的化学试验来证实这一点。愿上帝使

  他们幸福,雨水不要弄湿他们的双脚。今天我很想对往事作一些回顾。我

  不怕回忆往事。五个多星期过去了,那一切好像已成了久远的历史。

  那三天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觉得完全在糟蹋自己的声誉(写到这里,

  庭长夫人的字潦草得连她自己也辨认不清)。在宗教游行时,斐都斯塔人

  都看见我赤脚走在比纳格雷的身边。回家后,我整整三天坐在椅子上无法

  动弹,两只脚疼得像火烧一样。我派人去请索摩萨医生,他没有来,派贝

  尼脱斯来给我看病。他话不多,冷冰冰的,但我发现他趁我不注意时,对

  我细细进行了观察。他一定以为我会发疯。他不承认这一点。他说,我赤

  脚参加游行完全出于宗教激情和某种道德感,我是想为一个人做出牺牲,

  因为我以为此人受到了我的冷落和伤害。贝尼脱斯说话也像个忏悔神父那

  样威严。我把内心的秘密告诉他,就像病人讲述自己的病症一样。我看得

  出,在我讲述那些事情时,他尽管脸无表情,似乎无动于衷,实际上却将

  我的每句话都牢牢记住……我的病从脚底转到了头上。我发烧卧床不起,

  心里害怕,怕会发疯。关于这点,我就不想详谈了。今天就写到这里。我

  要弹钢琴去了,想复习一下《圣洁女神》这一乐曲,用一个指头弹琴。

  有几页安娜不想看,就翻了过去。那是写她参加游行后那几天发生的事情。这次宗教游行在斐都斯塔出了名。是的,她认为糟蹋了自己名声,她那样抛头露面地表示虔诚,完全是一种巴比伦式的牺牲,就像参加贝洛教堂的神秘的守夜,她自己也感到羞愧。这件事就像她当年想当女文人一样荒唐可笑,她自己也认为是这样。现在她不敢上街,觉得行人都在嘲笑她;人们轻声说些什么,她以为在议论她;见人们三五成群在一起,她以为在说她坏话。“我出了丑,干了傻事,”这个想法一直在折磨她。她想摆脱它,但当着公众的面一直赤裸了半天的双脚像火燎一样疼痛,使她无法摆脱这种想法。

  她想通过宗教安慰自己,想找讲经师谈,求得解脱。但如果这样做,她会更痛苦,因为她发现自己强烈的、纯正的信仰已在心中消逝。圣特雷莎的书她也看不下去,因为她不愿对照这位女圣人的思想和言语来对自己进行自我剖析。她为什么不去找讲经师呢?因为当初拜倒在他脚下的那种激情已不复存在了。堂费尔明尽管取得了胜利,但他的形象反而在安娜的心中消失了。不管怎么说,安娜反正不再可怜他了,只觉得他得意洋洋,根本瞧不起他的敌人……这方面的情况,她已看得比较清楚,不像过去那样看不清了。她认为,自己也许只是她“兄长”的一个工具而已。的确,打那以后,德·帕斯没有再对她表示过任何嫉妒、爱情或类似的情感。安娜尽管对他进行了细细的观察(她这样做深感内疚),但未能从他身上发现任何世俗的欲念。是她没有看清,还是他伪装得太巧妙了?还是的确不存在这方面的情况?她也不明白。不过,她昔日的虔诚确实一去不复返,她的信仰已在消逝,现在她头脑中又不知不觉地出现当年从父亲那儿听到过的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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