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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次日上午八时,安娜一个人从讲经师家门前走过。她上那儿去干什么呢?去教堂又不必路过那儿。她是希望在那儿遇见堂费尔明,或在阳台上见到他。也可能为了别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目的才来到教士街的。她没有遇上他,便朝大教堂走去。她在正殿中间的木凳上坐下,脑袋倚在冰冷的镀金栏杆上,从远处听着弥撒。同时,默默地念着经文,脑子里不停地在思索着什么,一直到弥撒结束。她见到她的朋友德·帕斯来了,便对他甜甜地一笑。这一笑对讲经师来说,像一团火在他的五脏六腑燃烧。他没有笑,他的目光十分犀利。他这一瞥历时虽短,但意味深长,包含着指责和抱怨。也包含宽恕和感激。他很快就过去了,走进唱经处,来到他自己的位置。唱经完毕,他又走出唱经处,在祭坛前弯了弯腰,便走进圣器室。不久,庭长夫人又见到了他,他这时已脱去短袖法衣、披肩和斗篷,只穿法袍,手里拿着帽子。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这时他俩都笑了。五分钟后,安娜站起身来。他们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手势,完全是心照不宣,约定见一次面。没过多久,他们就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的客厅里见面了。那儿还有不少女士,还有三个教士。用《警钟报》的话来说,这些人都是斐都斯塔宗教界的精英。在场的那些女士大多数模样可敬,也有几位年轻漂亮。她们正怀着谦恭、喜悦的心情庆祝我主耶稣的诞辰,仿佛马利亚的儿子是专门为她们和其他一些尊贵的人才降生的。在她们的眼里,圣诞节和家族的节日无异。唐娜·佩德罗尼拉披一件裁剪得不好、样子也非常陈旧的黑缎子披肩,像自己过生日那样热情地接待善男信女们。人们发出欢声笑语,握手问好,互相称颂,表达内心的喜悦。讲经师受到人们热烈的欢迎,众人对他彬彬有礼,十分客气。尽管一小时后,堂费尔明还得去大教堂的讲道台上讲道,但他还抽空前来向他的朋友唐娜·佩德罗尼拉表示节日的祝贺。他真有礼貌!

  堂费尔明声名狼藉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唐娜·佩德罗尼拉这一伙人的耳中,这里似乎无人对讲经师的品德有任何怀疑和议论。尽管在这些可敬的人中,也难免有人会对讲经师的为人说一些不好听的话,但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的客厅里却谁也不敢对斐都斯塔的这个克里索斯托莫①说三道四。

  ①四世纪君士坦丁堡总主教。

  没过多久,安娜和堂费尔明便在唐娜·佩德罗尼拉家的小客厅里单独待在一起。唐娜·佩德罗尼拉见他们俩在说话,便在门口对他们招了招手,说: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我是来取几张纸的,我这就走…”

  安娜本想告诉她,他们没有什么秘密,她何必马上就走呢?但讲经师对她使了个眼色,她的话没有说出口。

  “让她走吧。”德·帕斯威严地说。庭长夫人喜欢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她希望他对她发号施令,支配她的行动。

  讲经师站在阳台边,安娜对他笑了笑。这一笑的含意是请求他原谅,并对他表示祝愿。

  堂费尔明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安娜觉得他比夏天那阵子还瘦。

  “我真累啊!”他满怀忧伤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完,他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安娜坐在他的身边。

  “我大孤单了!”讲经师又说。

  “怎么会孤单呢?我不明白。”

  “我母亲爱我,这我知道,可她和我不一样,她要我走另一条路,而我却不愿走这条道。这些情况您全知道,安娜。”

  “可您为什么认为自己很孤单呢?……其他的人呢?”

  “其他的人就更不行了,连我母亲都不如,跟我根本不是一条心。怎么啦,安娜?您不舒服了?怎么回事?我去叫……”

  “不,不必了,我只是觉得身上发冷,打了个哆嗦,这没有什么。”

  “您是不是又犯病了?”

  “不是的,那种病的症状不是这样的。别着急,因为天气潮湿,有点冷,没有什么关系。”

  两人都没有说话。

  德·帕斯发现安娜在竭力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您得把情况全告诉我,我有权知道……我认为我有这个权利。”

  安娜跪倒在她“兄长”的脚下,泣不成声地说:

  “您有这个权利……不过,眼下在这儿不行,明天一大早我上教堂……”

  “不,今天下午您就去!”

  讲经师站起身来。安娜因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没有见到他站起来。他大踏步地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又回到了安娜的身边。她仍然跪在地上,低声抽泣着,竭力不发出声来。

  “安娜,最好现在就说,就在这儿,时间还来得及……”

  “这儿不行,您得走了,否则会迟到的。”

  “可是,您究竟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我求求您,夫人!安娜,您没有看到我在全身发抖吗?我可不是个玩偶,出什么事了?昨天,那家伙喝得醉醺醺地跟他几个同伙从我家门前走过,那已是清晨三点钟了……奥尔加斯大叫大嚷地说:阿尔瓦罗,阿尔瓦罗!你的情敌就住在这儿。居然有人说我是情敌,将我诬蔑成这个样子!”

  安娜吃惊地看了看讲经师,仿佛没有听懂他的话。

  “是的,夫人,他们对我们的友谊感到不快,总想使我们分开。他们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泼污水,这样,便能达到目的,使我们的友谊完蛋。”

  用这种口气说话,讲经师还是第一次。以前他们交谈时,他从来没有讲到他们面临的险境。他只为她着想,认为他是男子,她是女人,没有必要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可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了,终于说出了“情敌”两字,也不考虑这样说会不会使庭长夫人吃惊。

  当然,他也是男人嘛,他确实也可以成为情敌。他像笼中的野兽一样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他知道,他此时心情异常激动,稍一放纵自己,便会将心里的话全都和盘托出……可这么一来,过一阵子便会后悔……算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应该痛痛快快地把话说出来。啊,他已不是当年的费尔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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