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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听弥撒开心?”

  “我的意思是说,您是不是喜欢这儿演奏的曲子和唱的歌?”

  安娜发现她的忏悔神父言不由衷。

  他们一起走出教堂大门,发现街上还有一些走在后面的人,便只好分手。

  “晚安!”讲经师说。他的心情不好,几乎想发火。

  他没有再说什么,竖起衣领,大步朝家里走去。

  安娜真想跟他去。她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发现他在生气。她刚才做了什么?她是想到了那个冤家,也为往事的回忆高兴过,然而,这一切堂费尔明怎么会知道的呢?他居然这么气冲冲地走了!她对他怀着深深的怜悯和感激之情,她真想追上前去,叫住他,安慰他,向他表明,她还是以前的安娜,她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不理他的。是的,有些女人就不理他了。她们在躲避这个像圣徒一样的了不起的人。有些女人过去争着跟他好,这时也不理睬他了。为什么呢?都是因为那些卑鄙的诽谤。她是不会这么干的,她相信他……她愿不假思索地跟他走到任何地方。她知道,靠他和圣特雷莎的帮助,她可以免人地狱。然而,她不能追上去安慰他,将一切全都告诉他。如果她这样做,佩德拉会怎么想呢?这个侍女常常不言不语,脸带微笑地在她身边侍候她。佩德拉已不像过去那样讨人喜欢了,尽管她还是那么殷勤,庭长夫人总有些讨厌她。

  刚才讲经师和庭长夫人说话的时候,佩德拉有意离开他们两三步。她见讲经师竖起衣领大步地走了,便想他们俩准是闹别扭了。

  庭长夫人朝新广场方向走去。她迷迷糊糊地走着,仿佛沉醉在梦幻和音乐中。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在摇篮中的圣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自家门口。她想像中的耶稣诞生的情景跟那天晚上在剧场上演出的景况完全一样。

  梳妆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对着镜子将头发重新梳了梳,让长发披在肩上。

  她的模样真像圣母,像宝座上的圣母,只是怀里还少个孩子。她抱着双臂,对着镜子凝视良久。

  有时她真怕自己会发疯。她的宗教虔诚突然消失,整天懒洋洋的,连祈祷也不想做,宗教书籍也不想阅读,也很少进行静思默想。即使进行宗教方面的思考,脑海里浮现的不是上帝,而是梅西亚的形象。

  她原来以为过去那个陷入绝境、充满叛逆精神的安娜已经死去了。其实并没有死,她只是遭到了迫害,陷入了困境,但还活着,她就像被希律王关押在水牢里的施洗者圣约翰①一样,从心灵的深处发出呐喊,这喊声在她的头脑里回荡。这个叛逆的安娜像一种寄生虫,在吞噬着另一个虔诚的安娜(她是讲经师谦恭的弟子,亲密的朋友)的一切美好的愿望。

  ①圣约翰国反对犹太国王希律娶侄女希罗底为妻而被关押,后遭杀害。

  想到圣婴这个形象,她平时会产生甜蜜的感情,这时,却反而感到痛苦。

  在安娜的内心深处,这时又出现了一种渴望,她真希望做个母亲。她感到异常孤寂,如果有个孩子,她的心灵就不会如此空虚。

  安娜身不由己地离开卧室。和往常一样,外面黑洞洞的,她摸黑穿过客厅,走过过道和餐厅,悄无声息地来到金塔纳尔的卧室门口。门虚掩着,从门缝里看,里面还有灯光,丈夫还没入睡,里面还有嗡嗡的说话声。

  “他在跟谁说话呢?”安娜把脸贴近门缝,看见堂维克多坐在床上,下半身裹着被单,上身披一件红色法兰绒外套。出于某种迷信,他没有戴睡帽。他尽管从不怀疑自己的妻子,但他大概从文学作品中读到过的,认为戴睡帽会引起夫妻不忠。可是,那天夜里天冷,身边又没有棉帽和线帽,他便戴上了白天戴的那顶饰有金黄色长缨的绿色帽子。安娜看到丈夫那副奇怪的打扮,看到他正借助挂在墙上的那盏油灯的灯光,大声地读着书。

  她再细细一看,丈夫不像在读书,倒像是在演讲。她看见他激情满怀地高举一只胳膊,颤抖的手紧握一把剑柄华丽的长剑。他一边大声地吟诵着,一边舞动那闪闪发亮的长剑,仿佛在扮演戏剧里的某个骑士。瞧他这个样子,安娜真怕他会发疯。

  金塔纳尔认为,在他想像的这个场合里,挥舞那柄亮堂堂的长剑是无可非议的。他口中吟诵着十七世纪的美妙诗文,正在保护一位小姐。原来这位小姐的兄长要杀害她,金塔纳尔口中念着一首五行诗,发誓说,作为一名骑士,宁可被乱刀砍死,也不会容忍这种暴行。

  安娜不知道丈夫在演戏,所以,当她想到这个戴着帽子,披着红色法兰绒外衣,深更半夜坐在床上,挥舞长剑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时,她的心就凉了半截。她知道,只有这个男人才有权抚摸她,爱她,为她提供做母亲的快乐。她此时此刻由于想到了伯利恒的牛棚和其他事情,才渴望自己成为母亲。

  她这次上丈夫的卧室来,本想坐在他的床边,跟他说说话,谈谈子时弥撒的情况,如果他还没有睡着的话。这个可怜的女人此时真想摆脱那种种会使她发疯的想法,克服宗教信仰和情欲冲动之间的矛盾。她需要亲切的话语、家庭的温暖,她需要爱情,需要她有权得到的一切。但她见到自己的丈夫披着上衣,像个木偶戏里的木偶一样挥舞长剑时,不禁怒火中烧,满脸通红。她不想进去看丈夫演戏,便往后倒退一步,长裙碰到了地上什么东西,吓得金塔纳尔大叫起来:

  “谁呀?”

  安娜没有回答。

  “谁在外面?”堂维克多尽管念了一段段表示豪言壮语的诗文,但心里很虚。他似乎平静了一点儿,又问道:

  “佩德拉,佩德拉!是你吗,佩德拉?”

  安娜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猜疑,心头涌现了一阵奇特的醋意。她认为自己是在吃醋。

  “难道他和那个侍女有私情?”

  “安塞尔莫,安塞尔莫!”堂维克多又以同样轻柔、亲切的语气叫道。

  安娜蹑手蹑脚地走了。她为许多事情感到羞惭:为刚才的猜疑,为那种现在觉得十分荒唐的欲望,为她的丈夫,也为她自己。

  啊,夜半三更,一个人穿过黑洞洞的房间、走廊,就为做一件不可能做的事情,去看那个滑稽的演员演戏吗?安娜心里感到十分难过。她此时已来到客厅,正小心翼翼地摸着家具慢慢走去。她突然想:“如果这时出现了奇迹,出现了爱情的奇迹,堂阿尔瓦罗在黑暗中出现,抓住我,紧紧地搂住我的腰说,他爱我……我会怎么样呢?我这个不幸的人,一定会经不住考验,屈从他,倒在他的怀里……”想到这里,她差一点昏过去。她昏昏沉沉地朝前摸去,摸到一张缎子面的沙发,她半裸身躯,躺在沙发上。她哭了,连她自己也不知哭了多久。

  餐厅的钟声使她从昏迷中惊醒,她冷得全身打哆嗦,披散着长发,袒胸露臂,再一次摸黑回到了自己的梳妆室。梳妆镜中反映出来的烛光十分微弱,很快就要熄灭。安娜见自己在镜子中的形象很像飘浮在卧室黑洞洞的背景中的一个美丽的幽灵。她对着自己的倒影苦笑了一下,觉得那是魔鬼的笑容。她有些害怕自己,赶紧跑进卧室,站在虎皮垫子上,把衣服脱光。她发现佩德拉的一把用来拂尘的掸子忘在墙角边。此时她像是喝醉了酒一样突然跳到角落里,拿起那把弹子,毫不留情地抽打自己的身体,一下,两下,十下。她觉得这样做十分荒唐,便将掸子扔到一边,像酒神女祭司一样一跃跳到床上,有点发潮的冷冰冰的床单更使她气恼,她发狂一般用牙齿咬住枕头。她实在不愿意再胡思乱想下去了。半个小时后,她终于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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