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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监视者(10)


  “可是,爸爸,”她想阻止他,“我们不能——” “什么?下面有个怪物吗?” 现在是十二月初,天寒地冻。他们越往下,就越是冷得发抖。

  “爸爸,太冷了。” “你以前可没抱怨过。” “是,可从来也没这么冷过……” 他们走下楼来。爸爸悄悄问马克斯:“我们能借用一下煤油灯吗?”床罩和铁罐被马克斯惶恐不安地挪开了。他把灯递出来,交到爸爸手里。汉斯看着火苗摇摇头。“简直是疯了,对不对?”里面那只手伸出来拉回床罩时,他抓住了它。“马克斯,你也出来吧,好吗?”罩单被缓缓地拉到一旁,露出了马克斯 范登伯格那消瘦的身体和憔悴的脸庞。他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如豆的灯光下。他在发抖。

  汉斯碰碰他的手臂,让他靠近点。

  “上帝啊,你不能再待在下面了,你会被冻死的。”爸爸转过身,“莉赛尔,把澡盆装满水,别太烫。” 莉赛尔跑上楼去。

  “上帝啊。” 她跑到门厅时又听到了这句话。

  马克斯走进盥洗室后,莉赛尔躲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想象着冒着热气的水在温暖他冻僵的身体。妈妈和爸爸在起居室兼卧室的那个房间里争得不可开交,他们压得低低的声音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他在下面会冻死的,我敢打赌。” “那要是有人往里头看呢?”“不,不,他只有晚上才上来。白天,我们可以敞开大门表示没藏着掖着什么。而且,我们让他睡这个房间,不是厨房,这样能避开前门。” 一阵沉默。

  然后,妈妈开口了。“好吧……对,你说得对。”“如果我们要为一个犹太人赌上性命,”爸爸又说,“我宁愿为一个活着的犹太人下赌注。”从这一刻起,一个新的日程安排诞生了。

  每天晚上,爸爸和妈妈房间里的壁炉生好后,马克斯就会悄然现身。他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一脸迷茫。这些历经苦难的幸存者们最能体会到温暖的可贵。

  窗帘被拉得紧紧的,他睡在地板上,头下枕着个垫子。炉火一直燃烧着,直到最后变成一堆灰烬。

  早晨,他又回地下室去。

  一个无声无息的人。

  一只犹太老鼠,回到自己的洞穴里。

  圣诞节来临,也带来了额外的危险。不出所料,小汉斯没有回家(这让人既安心又失望),但特鲁迪和往常一样回了趟家,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的标准 马克斯待在地下室里。特鲁迪来了又走,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他们下了结论,尽管特鲁迪举止温和,但还是不能信任。

  “我们只能相信不得不相信的人,”爸爸宣布,“就是我们仨。” 马克斯得到了额外的食物和一个道歉,虽然这不是他所信奉的宗教节日,但这却是一个风俗习惯。

  他没有抱怨。

  他有什么理由抱怨呢? 他解释说,他生来就是个犹太人,血液里流淌的是犹太人的鲜血,但犹太人现在更多地成为了一个最不幸的标志。

  接着,他又为休伯曼的儿子没回家而表示遗憾。爸爸告诉他这种事情是无法控制的。“毕竟,”他说,“你自己也知道——年轻人还是孩子,孩子有时候有固执己见的权利。”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在壁炉前睡觉的头几个星期里,马克斯一直寡言少语。他每周都能洗上一次澡了,他的头发不再像鸟窝,可莉赛尔觉得那还是一堆飘动的羽毛。她对这个陌生人面前依然感到害羞,就偷偷告诉了爸爸。

  “他的头发像鸟的羽毛。” “什么?”炉火发出的劈啪声掩盖了她的话。

  “我说,”她把身子靠过去,又低声说,“他的头发像羽毛一样……” 汉斯休伯曼看了对面一眼,点头同意。我敢肯定,他希望自己的眼睛也能像女孩一眼敏锐。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被马克斯听在耳朵里了。

  有时,他会把《我的奋斗》带上来,借着火光读书,对书中的内容感到怒火中烧。他第三次把书带上来时,莉赛尔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

  “这本书——好看吗?”他从书本上抬起头,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他用这种方式发泄完愤怒后,对女孩微微一笑,伸手拂了拂额前羽毛般的长发,以免遮住眼睛。“这是最好的一本书,”他看看爸爸,又看了看女孩,“它救了我的命。”女孩动了动,把两条腿交叉起来。她平静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怎么救的?” 于是,起居室里每晚就有了一段讲故事的时间,声音只能让对方听见。那是一个犹太拳击手谜一样的生活片断,它们将在这里被拼凑起来。

  有时,马克斯范登伯格的语言会幽默起来。虽然,那话的质地依然粗糙,像一种摩擦——就像一块石头在另一块大岩石上摩擦一样。石头上一些地方留下了深深的擦痕——马克斯的悔恨,另外有些地方被磨平了,有时,这块石头甚至被磨断了——一个笑话,或是一番自我谴责。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这话是对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故事最常用的评价,后面还常常跟着别的问题。

  另外的问题 你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多久? 沃尔特 库格勒现在在哪儿? 你知道你的家人怎么样了吗? 火车上那个打呼噜的女人去什么地方?十比三的失败记录!那你干吗还要和他比赛?莉赛尔回顾她一生的经历时,对那些在起居室里一起度过的夜晚还记忆犹新。她还能看到映照在那张椭圆脸上的火光,还能品味得到他故事中的温情。他逃脱的全过程环环相扣,仿佛他正从自己身上把它们一块块切下,盛在盘子里。

  “我真是太自私了。”他说这话时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我扔下了家里人,自个儿来到这里,还连累了你们……”讲完后,他的脸上交织着悲伤和孤寂,又开始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对不起,你相信吗?我真的感到抱歉,实在是对不起,我——!”他的手臂碰到了火舌,赶紧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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