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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琼·露易丝跟在他后面出来了。她的鼻子因进水而感到剧烈的刺痛,她吸鼻子时,简直难受极了。

  雷切尔小姐不愿碰迪尔,而是用藤条赶着他往前走,一边嘴里在喊:“快点!”

  她和杰姆望着这两个人消失在雷切尔小姐的房子里。她忍不住同情起迪尔来。

  “我们回家吧,”杰姆说,“该吃晚饭了。”

  他们转身朝家走去,径直与他们父亲的目光相遇。他正站在车道上。

  他的身旁站着一位他们不认识的女士和詹姆斯·爱德华·穆尔黑德牧师大人。他们看上去已经在那儿站了有一会儿了。

  阿迪克斯朝他们走来,脱下自己的外套。她的喉咙发紧,膝盖打颤。当他把外套披在她的肩上时,她意识到,她正一丝不挂地站在一位牧师面前。她试图逃跑,可阿迪克斯揪住她的后颈,说:“去找卡波妮。从后门进去。”

  她坐在浴缸里,卡波妮粗暴地为她擦洗身子,边擦边嘀咕:“芬奇先生早上打电话来,说他将邀牧师和他太太回家吃晚饭。我喊你们,喊得脸都紫了。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

  “没有听见。”她撒了谎。

  “哎,一边要烤蛋糕,一边要把你们找回来。我没法同时做两件事。你应该感到害臊,让你爸爸这样丢脸!”

  她觉得卡波妮瘦削的手指会戳穿她的耳朵。“别弄了。”她说。

  “假如他不好好教训你们俩一顿的话,我来,”卡波妮赌咒道,“行啦,从浴缸里起来吧。”

  卡波妮用粗糙的毛巾狠狠地给她擦干身子,差点让她脱了层皮,又命她将双手举过头顶。卡波妮用力给她套上一条浆得笔挺的粉红连衣裙,用拇指和食指紧捏住她的下巴,拿一把尖齿梳给她梳头。卡波妮把一双漆皮鞋丢在她的脚边。

  “穿上。”

  “我不会扣鞋襻。”她说。卡波妮砰地摔下马桶座圈,让她坐在上面。她望着骨瘦如柴的大手指把珍珠扣塞进比扣子还小的洞眼里,完成这项精细复杂的工作。她对于卡波妮那双手的威力惊叹不已。

  “好了,去找你爸爸吧。”

  “杰姆呢?”她说。

  “他在芬奇先生的卫生间洗澡。他不用我操心。”

  她和杰姆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阿迪克斯和穆尔黑德牧师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穆尔黑德夫人不加掩饰地注视着两个孩子。杰姆看着穆尔黑德夫人,示以微笑。他的微笑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便作罢了。

  卡波妮摇响了就餐铃,让大家都松了口气。上桌后,他们在局促的沉默中坐了片刻,然后阿迪克斯请穆尔黑德牧师大人主持饭前感恩祷告。穆尔黑德牧师大人没有做泛泛的祈祷,而是逮住机会,向主报告杰姆和她的失检行为。等穆尔黑德牧师大人终于开始解释,这都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没有母亲时,她感到无地自容。她偷瞥了杰姆一眼:他耳朵通红,鼻子几乎贴到了盘子上,她怀疑阿迪克斯是否还能再抬起头来。穆尔黑德牧师大人终于结束了发言,说出了“阿门”,阿迪克斯抬起头来,她的疑虑得到了证实。两颗斗大的泪珠从他眼镜底下沿脸颊两侧淌下来——这次他们深深伤了他的心。突然,他说了声“恕我失陪”,蓦地起身,消失进厨房里。

  卡波妮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端着一个满满当当的托盘。有客人时,卡波妮便拿出待客的虚礼:虽然她和大家一样,能说一口杰夫·戴维斯英语,但在客人面前,她会省略动词;她高傲地递上一盘盘蔬菜;她的呼吸似乎很平稳。卡波妮到她旁边时,琼·露易丝说:“请见谅。”她伸出手,把卡波妮的头拉到她脑袋跟前。“卡尔,”她低语,“阿迪克斯真的生气了吗?”

  卡波妮直起身子,低头看着她,对全桌人说:“芬奇先生吗?哦,没事,斯库特小姐。他在后廊上笑呢!”

  芬奇先生?他在笑呢。汽车轮子从柏油路面驶入土路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打开仪表板下的储物箱,找到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支,点着了。

  “我们就快到了,”亨利说,“你在想什么?想念纽约的男友吗?”

  “胡思乱想而已,”她说,“我想起我们玩奋兴布道会的时光。那次你不在。”

  “我的天哪。那是芬奇博士最爱讲的一件事。”

  她笑起来。“杰克叔叔跟我念叨这件事念了近二十年,可这件事依旧使我难堪。你知道,杰姆去世时,迪尔是我们唯一忘记通知的人。有人寄了一张剪报给他,他才得知。”

  亨利说:“事情总是如此。把最老的朋友给忘了。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

  琼·露易丝摇摇头。陆军把迪尔派到欧洲后,迪尔就留在了那里。他生来就是个漂泊者。对着相同的人和环境过一段时间,他就变得像一头被困住的小豹子。她不知道他在生命终结时会身在何处。不过肯定不是在梅科姆镇的人行道上。

  河上凉爽的空气劈开了炙热的夜色。

  “芬奇庄园,小姐。”亨利说。

  芬奇庄园里的三百六十六级台阶沿着高高的陡岸下至一道突入河中的宽阔的防波堤。要去那儿,需经过一片从陡岸边缘向后延展入林中的大空地,有三百码宽。一条有两道车辙的路从空地远端延伸过来,消失在幽暗的树林中。路的尽头有一栋两层楼的白房子,楼上和楼下四面都有门廊环绕。

  芬奇家的老宅修葺得相当不错,完全没有破败的迹象,如今成了一家狩猎俱乐部。一位来自莫比尔的商人租下了周围的土地,买了那栋房子。在梅科姆人看来,他是用这房子建了个私人赌窟,其实不然,冬夜,老宅的房间里响起男人的欢呼声,偶尔会响起枪声,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兴奋过头。让他们尽情地打牌、畅饮、喧闹吧,只要有人照料这栋旧宅就好。

  这栋房子的历史与南方一般的旧宅差不多:由阿迪克斯·芬奇的祖父购得,原屋主的侄女是个有名的下毒高手,在大西洋两岸皆有营生,但来自于亚拉巴马一个显赫的古老家族。阿迪克斯的父亲在这栋房子里出生,还有阿迪克斯、亚历山德拉、卡罗琳(嫁给了莫比尔市的一个人)和约翰·霍尔·芬奇也是一样。那片空地供全家人团聚之用,直至这种家庭聚会不再流行为止,琼·露易丝记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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