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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可是已经回答您了,因诺肯季。没听清楚是您的过错。好吧,就依着你,我再说一遍。我一向喜欢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这好像是阳思妥耶夫斯基的某种继续。更确切一点说,整个作品仿佛是由他创造的某一个年轻有为的人物所写成的一部抒情诗,比如说伊波利特·拉斯科利尼科夫,或者《少年》里的主人公。天才的力量简直所向披靡!这真是一语道破,说得多么斩钉截铁和直截了当!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他把这一切都那么勇敢地一下子甩到社会的脸上,抛到更遥远的宇宙空间!”

  当然,聚会的中心人物还是舅舅。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错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并没有到别墅去。外甥到家的那天他就回到城里。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已经见过他两三次,两个人说也说够了,笑也笑够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灰蒙蒙的一个阴天的晚上,空中飘着细微的雨丝,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径直来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房间。当时的饭店已经只能根据市政当局的指示接待客人。不过,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到处都有熟人,他还保持着不少老关系。

  饭店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木过是一幢逃走的经理人员所抛弃的黄颜色的房屋。里面空空如也,杂乱无章,楼梯和走廊偶尔才有人收拾一下。

  没有整理过的这个房间的一扇大窗,俯瞰着一片在当时那个发疯似的年代变得国无一人的广场。它空旷得有些吓人,似乎只有在梦中才会见到,并非当真就展现在眼前饭店的窗下。

  这次见面是激动人心、令人难忘而又值得纪念的!他童年时代无限崇拜的人,少年时期左右他思想的人,现在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斑白的头发给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增添了风采,一套国外缝制的衣服非常合身。在他那个年龄来说,他看上去还很年轻,还是个美男子。

  当然,与周围发生的巨大变化相比,他显得黯然失色。一系列事件都把他甩到了一边。不过,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丝毫不想用这种尺度去衡量他。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安详、冷漠,谈到政治话题时用的那种玩世不恭的口气,都使他感到吃惊。他那自我克制的本领已经超过了俄国现实的可能。在这点上,恰好表现出他这个外来人的特征。这个特点太引人注目,显得不合时宜而且令人感到不自在。

  啊,不过他们见面之后最初一段时间想的并不是这个,也不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哭着紧紧拥抱在一起,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切、热烈的谈话常常陷于停顿。这是由家族的亲缘关系连接着的两个具有创造力的个性的相逢,尽管往事的云烟再度升起而又获得了活力,种种回忆纷至沓来,分别期间发生的一桩桩的事也浮现在眼前,但是只要话题一转到主要方面,接触到具有创业精神的人都熟悉的事情上,两人之间除了唯一的亲缘关系以外的一切联系都消失了,舅舅和外甥的身份隐退了,年龄的差距不见了,剩下来的只有彼此几乎相当的气质、能力和基本信念。

  近十年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始终还没有机会,这样与自己的思想合拍地评论一个作家的扭力和创作使命的实质,自己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感到适得其所。另一方面,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也一向没有听到过如此透彻、精辟的意见,这一番如雷贯耳的分析的确使他折服。

  因为双方的想法是那样不谋而合,两个人不时发出大声的感叹,两手抱头在房间里快步走来走去,或者跑到窗前,一言不发地用手指轻轻敲着玻璃,为相互这样理解而感到惊讶。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不过,后来医生又在社交场合见过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几次,和其他人在一起,他的表现却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

  他已经觉察到自己在莫斯科只是个过客,也不想抛弃这种感觉。他会不会认为彼得堡或者另外什么地方才是自己的家,始终是个不解之谜。他安于扮演一个政治上能言善辩、社会上有迷人勉力的角色。也许,在他的想象中,莫斯科也会开放一些政治沙龙,就像在巴黎的国民议会开始之前罗兰夫人家里举行的那种沙龙。

  他不时到莫斯科僻静的小巷走走,看看自己那些慷慨好客的、相好的女人,亲密无间地同她们以及她们的男人开开玩笑,嘲弄她们那种半新不旧的思想、落后的生活和坐井观天地判断事物的习惯。现在,他可以尽情炫耀大量的报纸上的新闻,简直就像从前的俄耳甫斯派教徒在宣讲伪经一样。

  据说,他在瑞士还有一位新的年轻女伴以及未了的事务和尚未脱稿的著作,这次只不过暂时投入祖国沸腾的漩涡,以后如果能完好无损地脱身出来,他还是要返回阿尔卑斯山脚下。

  他拥护布尔什维克,常常提起两个左派社会革命党人的名字,引为知己。其中一位是新闻记者,笔名米罗什卡·波莫尔;另一位是政治评论专栏作家,笔名西尔维亚·科捷利。

  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用不满的口气责备他说:

  “简直是可怕,您都走到什么地步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您的那个米罗什卡,简直是坑人!再加上那位利季亚·波克利。”

  “科捷利,”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纠正道,“科捷利,西尔维亚。”

  “反正都一样,不论是波克利还是波普利,名字不说明问题。”

  “对不起,木过总还得是科捷利。”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很有耐心地坚持着。他和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进行着这样的交谈:

  “咱们有什么可争论的?这些道理根本值不得论证。这是起码的常识。多少世纪以来,基本的人民群众的生存简直不可思议。可以拿任何一本历史教科书来看一看,不管叫作封建主义还是农奴制,叫作资本主义还是工场化的工业,这种制度本身的不合理和不公正老早就被发现了,早就在准备着可以把人民引向光明、使一切都各得其所的变革。

  “您也知道,对旧的只做部分修补是行不通的,需要根本破除。也许这会招来整个建筑的垮台。那又怎么样?难道因为这很可怕,就该做的都不做,该发生的都不让它发生?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个道理能推翻吗?”

  “唉,我们谈的不是一码事儿。难道我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什么?”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气了,争论更加激烈。

  “您的波普利和米罗什卡之流,都是昧良心的人。他们说的是一个样,做的又是一个样。这难道合乎逻辑?言行毫无一致可言。对了,请等一下,我现在就证明给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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