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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这是爸爸,你的爸爸,把小手伸给爸爸。”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一边放下床旁的栏杆,让做父亲的更便于把孩子抱起来。

  萨申卡让这个陌生的、没有刮脸的大人走到跟前,也许是由于后者惊吓和触碰了他,所以当后者刚朝他弯下身的时候,这孩子猛地从床上站起来,抓住妈妈的短上衣,恶狠狠地照他脸上打了一巴掌。萨申卡对自己的勇敢也害了怕,立刻扑到母亲怀里,把脸用衣服挡住,大声哭起来,孩子气的辛酸痛苦的眼泪夺眶而出。

  “哦,哦,”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轻声地责怪他,“不许这样,萨申卡。爸爸会想,萨沙不好,是个坏孩子。来,让人看看你会不会亲,亲亲爸爸。别哭啦,有什么可哭的,傻孩子。”

  “东尼娜,让他安安静静呆着吧。”医生用请求的口气说,“不要难为他啦,你自己也别不高兴。我知道你又会胡思乱想,觉得这不是好兆头,一定是个不好的兆头。这都是无稽之谈。本来很自然嘛,孩子从来没见过我。明天和我一熟,用水都泼不开。”

  但是他自己也很沮丧,从屋子里出去的时候,怀着某种不祥的预感。

  在此后的几天里,他才领悟自己是多么孤独。他并不责怪任何人。显然,这是他自己希望并且争取得到的。

  朋友们都变得出奇的消沉了。每个人似乎都失去了自己的天地、自己的见解。在记忆中,他们的形象原本是更加鲜明的。看来从前他对他们的评价过高了。

  只要清理上还允许有钱人靠剥削穷人而任性胡为,那么,就很容易把这种怪事以及多数人受苦而少数人享乐的权力当成事物的本来面貌和天经地义的道理!

  不过,一旦底层的人抬头,上层的特权被取消,这一切就会黯然失色,大家也毫不可惜地彻底同任何人显然都不曾有过的独立思考分手了!

  如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感到最亲近的只是那些可以无言相对和缺少激情的人,此外还有妻子、岳父,再加上两三个一起共事的医生和几位谦虚谨慎的普通职员。

  按照事先的打算,准备了野鸭和酒精的晚餐聚会在他回来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如期举行了。在这之前,他已经同所有被邀请的人都见了面,所以,这天晚上不能说是他们的初次会见。

  在闹饥荒的日子里,这只肥鸭变成了难得一见的奢侈品,可是搞不到能够佐餐的面包,这又使出色的菜肴失去了意义,甚至令人感到愤意。

  戈尔东拿来的酒精是盛在一个药房用的带磨口瓶塞的玻璃瓶里。当时,酒精是投机小贩最喜欢使用的一种交换手段。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牢牢地把瓶子掌握在手里,根据需要渗上水,分成几小份,随着情绪的变化有时调制得酒性过烈,有时又过淡。原来,通过酒液的变化而使人产生不均匀的醉意,效果要比烈性酒和度数稳定的酒的作用更大。这同样也令人懊丧。

  最引人伤感的莫过于他们的聚会和现时的条件完全不和谐。不能设想街巷对面那一幢幢房子里此时此刻人们也会有吃有喝。窗外就是黝黑沉寂的、饥饿的莫斯科。城里的小吃店空空如也,像野味和伏特加这类东西,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看来,只有和周围的生活相似并能不留痕迹地融合其中,才是真正的生活;单独的幸福并不成其为幸福,因为鸭子和酒精在全市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东西,所以也就失去了鸭子和酒精的滋味。这是最最令人烦恼的。

  客人们同样有了种种不愉快的思绪。戈尔东的情绪还不错。他吃力地动着脑筋,忧郁而又不连贯地阐述自己的思想。他是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最好的朋友。在中学的时候,大家都很喜欢他。

  但是现在,他对自己也感到厌烦,于是就想对自己的精神面貌做些未见得成功的修正。他强打起精神,硬着头皮装出无忧无虑的样子,不停地讲俏皮话,常常使用些“有意思”和“很有趣”这类并非他惯用的字眼,因为戈尔东从来不善于从消遣的意义上去理解生活。

  在社多罗夫到来以前,他给大家讲的就是自认为可笑的杜多罗夫的婚事。这在朋友们当中已经有所传闻,不过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还不知道。

  原因就是杜多罗夫婚后将近一年又和妻子分了手。这件意外的事令人难以相信的症结是这样的:

  由于差错,社多罗夫被征去当兵。在服役和等待把问题搞清楚这段时间,又因为粗心大意和在街上不向上级敬礼,他大部分时间干的是惩罚性的勤务。解除兵役以后的很长时期,只要一看到军官,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还要举起来,两眼发花,仿佛到处都是闪亮的肩章。

  那段时间,他无论做什么都不顺当,出了种种差错和纸漏。正是处于这种情况,他大概是在伏尔加河的一个码头上遇见了两个姑娘。她们是两姐妹,和他等的是同一条船。也许是因为周围有数不清的军人走来走去而引起精神恍惚,同时又勾起了当兵的时候和敬礼有关的感受,他看都没有看仔细就爱上了那位年轻的妹妹,匆匆忙忙地向她求了婚。“有意思吧,是木是?”戈尔东不止一次地问大家。说到这里,他不得不草草结束这段描述,因为门外传来了故事主人公的声音。杜多罗夫走进房间。

  在他身上发生的是相反的变化。先前一个不稳重的、任性的轻浮人,变成了一个神情专注的学者。

  少年时期由于参与一次政治犯的逃亡被中学开除以后,有一段时间他在几个艺术学校之间转来转去,最后终于被严肃的专业吸引住了。杜多罗夫在战争年代才从大学毕业,比同伴们都晚多了,然后就留在俄国史和世界史两个教研室里。他在俄国史方面写过有关伊凡雷帝的土地政策的著作,在世界史方面从事圣茹斯特的研究。

  如今他对一切问题都很有兴致,说话时声音不高,略带伤风似的喀哑,有所期待的目光凝视在一点上,眼睛既不低垂也不抬起,仿佛是在讲课。

  这次晚间聚会快结束的时候,舒拉·施莱辛格终于忍不住开始了抨击性的谈话,而大家的情绪正好也处于昂奋状态,于是争先恐后地大声喊叫起来。从中学时期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就以“您”相称的因诺肯季,这时一连几次地问他:

  “您读过《战争与和平》和《脊柱横笛碑没有?”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早就对他说过正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是因为大家争论得厉害,社多罗夫并没有听清,所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您是不是读过《脊柱横笛》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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