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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我马上看到他了,他在冲刺。他比我设想的更瘦,小腿细长,大腿结实。上身没有过多的胸肌。我的马尔科姆穿着黑色游泳裤,他跳进水里开始爬泳,手脚有力地交叉划着。在含氯水中的鲨鱼,起伏的绿水裹挟着他,犹如一只大首饰匣。他飞快地游着,时隐时现,仿佛他超脱了。游泳使他清除了神经官能症式的独白,洗净了我的和别人的絮叨,招供。他用强劲有力的胳臂划着水游走了,身后留下一片空白。他那恰到好处的力量与扑打水的节奏浑然一体,十分和谐。就这样,他在游泳池里游了好几圈。然后他停了一会儿。我缩在一个角落里。他离我不远,胳膊时支在齐水面超出池边的滑槽上,上身一半浸在水里,缓慢地移动着双腿,这是他在休息。他喘了口气,用手拍拍后脑勺上他那混血儿的环形鬈发。他身上淌着水,该散发出氯的气味吧。他的脸映出游泳池的绿色。他东张西望,大概什么也不想。每晚在净水中行洗礼,这是他快乐的时刻。马尔科姆在那儿,我深情地注视着他,品味着他。他认不出我这缩在桌子边人堆里的身影。别的游泳者跳入水中,来回穿梭地游着,他并不跟他们说话。他孤身一人,一个灵活坚强的自主者。

  他又开始游了,但这次是蛙泳。一个个腰部动作,一个个漂亮的蛙式跃动。往前冲时,他稍稍抬起头,正好能换气,但下巴浸在水里。手伸向前,两手在肩膀前面很远处合拢,各向一边推出两个大涡流,蛙泳很美,他划水的动作比爬泳好。马尔科姆显得更协调一致并自我陶醉,他的矜持在水中清楚而有规律地勾勒出来。马尔科姆在享受幸福,享受他的身躯,他畅通无阻,大幅度地突飞猛进。啊!要是我到那儿,在游泳池中央找他就好了,他可以领略我的威风。其他游泳者一定会注意我那了不起的体形。我也会游得很好很带劲,但马尔科姆会怨恨我对他突然袭击,在他的避风港里追踪他。这一下可能会迫使他中断我们的对话。我不能破坏他生活中的这份宁静。为此,我不得不克制自己那病态的专横。

  一个小时后,他离开游泳池。我在他更衣完毕之前走了出去。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到泰拉斯街。梅尔和马克应在街两头守候。我躲在离保罗指给的门牌号码四十来米远的一家门洞里。他的出租车迟迟不来,他是不是改变了日程?他终于来了。马尔科姆走近门口,按了暗码,消失在楼内。完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知道,我早就料到这一点。我希求什么呢?希望他跟一个女人一起出来去吃晚饭,我想见这个女人,仔细打量她,饱饱眼福?楼房共有七层,他在哪一层呢?如果有个非常美的女人光顾这地方,那么就是她了。但如果有两个或三个,怎么知道是谁呢?我离开藏身处,冒险在楼对面的人行道上往后退,为了更好地观察楼房的正面。这个时候公寓里全都亮着灯,窗帘多少有点透光。我等候着。夜深了,窗户里的灯开始熄灭。我迷失在黑暗的街上,窥伺着一幢大楼洒满光晕的正面,想探寻马尔科姆的爱情之巢。他终于在内心深处摆脱了我们大家,摆脱了我,在女人的怀中忘却一切。这儿有个女人,真真实实的女人,一个完整而充实的女人,他们一起吃饭,他们拥抱、接吻、做爱。她对他说他所期待的话,她拥有马尔科姆。而我,又拥有谁呢?自从吕丝的事以后,我从未如此痛苦过。尽管他是个地道的精神分析医生,尽管他十分狡猾,但现在还是失去了控制,在寻欢作乐。大楼内还有三家亮着灯。马尔科姆会在这三家之中;二楼的一家灯光透过百页窗漏出来;另一家在五楼,灯光在窗帘后变成朱红色;最后那家在七楼,几无遮挡。但这家太高了,我什么也看不到。当然,挂朱红窗帘的那家对他们比较合适。

  我等候,痛苦。我的痛苦到了极点。两脚已变得麻木。那么,我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等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下去?

  谁也不爱我。就是这句话!从未爱过,永远也不爱。这一阵的痛苦骤然使我清醒了。M,他不算数,我不愿听他谈论他的爱情。他是个在使人透不过气来的监狱里的罪犯,他在中国城犯下了罪。谁也不爱我!而且还有人恨我:雅娜!马尔科姆是雅娜的情人?我本千万不该想到这个名字的!现在这个名字却刺进我胸中,楼上是雅娜!马尔科姆是雅娜的情人!那个莫瑟威尔躺在这荡妇身上激动不已,这个骚货,准是她!他嫖娼宿妓。我上她那儿去!我怎么直到这一刻还蒙在鼓里呢?我到这大楼里去找她!我只要让保罗证实这可耻行为就行了。可木已成舟,马尔科姆和雅娜是一对。这个刚强汉子同他的女人是一对黑色图腾,他吸入她的毒气,她则具有爱的手腕。我失去了生活,失去了世界;她拥有整个世界,位居中心,光彩夺目,是大众情人,是个在淫秽和邪恶方面具有歪才的恶魔。

  得让保罗把这事干到底……否则我将永无宁日。凌晨两点左右,他在门洞里出现了。一辆出租车在门外等了几分钟。他走了。楼上,那三处仍然亮着灯。

  我叫保罗再监视一星期,特别要注意是否有个跟我相像的少妇出入那幢楼。保罗大概猜到了。他会因此而知道得太多。我对他一再叮咛永远保守秘密,把嘴贴上封条。他向我发誓他会守口如瓶。

  这个小保罗信誓旦旦,十分激动,他大概爱上我了。可是爱情决不意味着这种奴隶式的盲从啊!这种理想化的一头热几乎使他变得呆头呆脑。我有点蔑视他,暗暗讨厌他。他反映出我那变态爱情的形象,首先是对吕丝,后来对马尔科姆。保罗正在散发出这种病态爱情的气息。

  我等了整整一星期。勒普蒂带着吕丝动身去了日本。他们打电话给M说,日本的条件已接近成熟,他们抓得越来越紧了。亚洲在等待我,索比总公司、日本神道和日元的威力在等候我……警察、神、战争在等待我。潞对我说,亚洲比别处都强,我将名利双收。日本人在大发雷霆时就会精神错乱!

  保罗回来嘟哝说泰拉斯街上没人像我。就这些。可能他是为尊重我而扯谎。我盯着他看,他明白了。不,他没对我隐瞒真相。他十分坦率。他没看见我说的那个女人。气泡一下子破了。我怎么能如此胡思乱想呢?绝对不是雅娜,没影儿的事……

  “你真能肯定?”

  我企图最后攻他一下,保罗仍然十分坦荡。他对我描述了两三个孤独的老太太,几对较成熟的夫妻,两个女人。对,两个女人不可能是雅娜。其中一个是大约三十五岁的金发妇女,似乎是独身,不漂亮,但五官端正。

  “不漂亮?她身材高大吗?”

  “中等个儿,一米六五左右。”

  “那么另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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