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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3)


  那么让我们看一看她的一只手掌。我看不出有什么幸福可言。她知道她没有被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受骗了。不只一次受骗,而是从订婚以来每天都在受骗。

  查尔斯用双手扶住身前的祈祷架,把头靠在上面。他觉得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这种困境就在眼前,十分活跃,驱使他走向一种未来——不是由他,而是由这种困境所决定的未来。

  可怜的查尔斯,你扪心自问一下——想想看,当你来到这个城市时,你不是已将自己置身于未来的监狱之中了吗?但是要逃脱并不是一次行动便可成功的,我的朋友,这正象你从这儿去耶路撒冷一样,一小步是迈不到的。查尔斯,每一天,每一个钟头,你都必须再次重复这一行动。每一时刻,你都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你知道你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你老老实实地待在监狱里,恪守时代赋予你的责任、荣誉和自尊,这样你就会舒适、平安。不然,你虽然获得自由,却要承受痛苦,因为伴随你的将只有石头、荆棘、白眼和人们的仇恨。

  我太懦弱。

  你对自己的懦弱应感到羞耻。

  即使我有力量,又能给世界带来什么益处呢?

  对方没有回答。查尔斯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朝着圣坛屏幕走去。他从一个小窗口望着祭坛上方的十字架。接着他犹豫一下,便穿过中央大门,越过唱诗座椅,来到祭坛的台阶上。教堂另一端的灯光射了进来,但很微弱。他只能模糊地看出耶稣的轮廓。尽管如此,他的心里发生了一种移情作用。他似乎看见自己被吊在那儿……当然,他没有一丝儿耶稣的那种高尚情操和博爱精神,但他确实被钉住了。

  但不是钉在十字架上——而是钉在了别的什么地方。他过去有时想到莎拉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可能要钉在她身上。不过,这种既是幻想又是真实的亵渎神明的想法此时却不存在于他的心中。相反,她好象就在那儿,就在自己身边,等待着举行婚礼。可是,她的心中却有另一种想法。那种想法到底是什么,他一时抓不住——噢,对了。

  解救!

  查尔斯顿开茅塞,看清了基督教的正当目的。它不是要赞美这个被钉着的人,不是因为可以从中得到好处——赎罪,因此才对他顶礼膜拜,而是要造就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那个被吊着的人可以放下来,可以解除他脸上的无限痛楚,可以给他以及给所有活着的男人和女人带来胜利的欢笑。

  查尔斯此时似乎是高瞻远瞩,看清了他的时代,看清了这个时代的喧闹生活、严酷的戒律和僵死,因循守旧的传统。看清了它所压抑着的激情和挑剔性的指责,看清了它谨慎的科学和不谨慎的宗教,它的腐败的政治和不可动摇的等级观念。这一切正是隐藏着的大敌,跟他所向往的东西大相径庭。是时代欺骗了他,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爱情与自由……也没有思想,没有意图,没有怨恨,因为它的本质就是欺骗。这个时代是一架机器,没有人性。正因为如此,才有恶毒的包围圈压迫着他,才有失败,才有怯懦,才有致命的弊病,才使他有了现在的这样一些严重缺陷:脱离实际,犹豫不决,失去了人性,自己象是一场梦,在现实面前沉默不语,简直象是一副骨头架子,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总之是象块活化石。

  他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活着等于死了。

  他象是走近了无底的深渊。

  他还有另外一种感觉:自从他进入这一座教堂,便产生了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在这个教堂,凡进入任何空着的教堂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即他并不是孤立的一个人,而在他的背后,有一大批人在支持他。他转过身,向教堂的中殿望去。

  寂静。空无一人的长凳。

  查尔斯想:如果他们真的都已死去,如果没有来世,那我又何必理会他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呢?他们不懂,他们不会判断。

  他猛地醒悟过来:是啊,他们不懂,他们不会判断。

  他此时所抛弃的正是束缚并毁坏他那个时代的东西。丁尼生在他的《悼亡友》第五十首诗中明白地描述了这一点,请听:

  难道我们真的希望,

  那些死者依然待在我们身旁?

  我们就没有要隐藏的卑鄙?

  没有我们所惧怕的邪念?

  我曾谋求他的赞扬,

  对他的批评我无限敬仰。

  难道他将看清我的耻辱,

  对我的爱将会减少?

  我怀着并非真正的恐惧冤枉了死者:

  难道因为缺乏信心爱就应受到斥责?

  伟大的死者必有伟大的智慧,

  死者将把我一眼看透。

  不论我们是沉是浮,请待在我们身旁:

  用你们那比我们大得多的眼睛,

  象上帝一样,注视着世态的变迁,

  宽容我们每一个人。

  “伟大的死者必有伟大的智慧,死者将把我们一眼看透。”查尔斯全身热血沸腾,反对这种虚伪的理论,反对这种不顾未来、一味向后看的行为,这种人的眼睛只迷恋死去的父辈,而不顾及未出生的后代。他似乎已察觉,他过去关于存在亡灵的信仰,不知不觉地将他打入坟墓中去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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