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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4)


  莎拉没说什么。查尔斯迟疑了一下,随后说道:

  “伍德拉夫小姐,我不愿假装我不了解您的情况——是特兰特夫人告诉我的。但我想说明,她是出于仁爱之心,出于同情。她认为您处在现在的环境中心情很不愉快。我认为,您的不愉快是环境造成的,而不是人为的原因。我认识特兰特夫人的时间不算长,但我知道她是位真正的好心人。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结婚以后她就是我的一位亲戚。我是想说,我相信——”

  这时,莎拉急转身望着他们身后的树林,查尔斯也打住话头。她灵敏的听觉发现了一个声响,是脚步踩断树枝的声响。查尔斯还没来得及问她是怎么回事儿,便也听到了两个男子低低的说话声。但这时她已迈开脚步,手里撩着裙子,快步朝东面四十码左右的地方走去。那里的草地上方有一片茂密的荆豆,她就躲在荆豆的后面。查尔斯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简直成了无可狡辩的同谋罪犯。

  那两个男子的声音变大了。查尔斯觉得自己不能再呆在那儿发楞,便朝下面一条穿过荆棘丛的小路大步走去。幸亏他动作及时,就在他看到下面那条小路的同时,还看到了两张脸在向上张望着。他们一看见查尔斯,便惊慌失措起来。显然,他们本来是想爬上查尔斯站着的这条小路上来的。查尔斯一开口向他们打招呼,那两个人影一晃便不见了。他听到“嘘”的一声,接着听到有人喊“追,杰姆!”随后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急促、低沉的口哨声和一阵狗叫声。随后是一片沉寂。

  他等了一下,直到肯定他们已经走远了,他才绕到荆豆丛边。她站在那儿,手抚摩着荆豆的针叶,脸转向一边。

  “他们走了。我想他们大概是偷猎的。”

  她点点头,但仍旧回避着他的目光。荆豆正值开花季节,黄花儿密密丛丛,几乎遮住了绿叶。空气中弥漫着花蕊的芳香。

  查尔斯说:“我想您没有必要回避我。”

  “顾及好名声的绅士谁也不愿被看到跟莱姆镇的淫妇呆在一起。”

  查尔斯温和地说:“不要误会。我对您的不幸深表同情。您这样珍视我的名誉,我也十分感谢。但在波尔蒂尼夫人之流看来,我怎么做都是一样。”

  莎拉没有动。查尔斯继续微笑着。他曾去很多地方旅游,见多识广,又读过很多书,所以能对这种事情处之泰然。

  “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我对人生有着深刻的了解,对那些偏执狂也深知其内心。……不管他们表面上装得如何虔诚。您离开那个藏身的地方好吗?咱们在这儿不过是邂逅相遇,并没有什么不体面的事。请您等一下,让我把刚才要说的话说完。”

  查尔斯往旁边一闪,给她让开路。她走出荆豆丛,站在旁边的草地上。他看见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儿,但没有朝她走过去,只是站在她背后几码远的地方,说道:

  “特兰特夫人希望——她非常愿意帮助您,如果您打算改变一下环境的话。”

  她摇了摇头,算作回答。

  “使别人同情的人……总是会得到帮助的。”查尔斯停了一下。一阵急风刮散了她的一绺头发,吹得它向前飘荡着。她不安地将头发捋了一下。查尔斯接着说:“我只是说了特兰特夫人本人想说的话。”

  查尔斯说的完全是实情,因为在那次争论和解后的第二天,他们一边愉快地吃午饭,一边议论着波尔蒂尼夫人和莎拉。查尔斯觉得,他们对那个老太婆是无能为力的,要叫她改弦易辙那比登天还难。查尔斯心想,自己既然已经踏入了连一般天使也望而却步的领域,那就干脆把他们那天议论的结果告诉莎拉。

  “您应该离开莱姆镇……离开这个地区。我知道您有极好的天赋,深信到其他地方同样可以得到充分的发挥。”莎拉听了毫无反应。查尔斯接着说:“我想弗里曼小姐和她母亲一定乐于在伦敦为您打听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莎拉听后,离开查尔斯走到山崖草地的边缘,目不转睛地望着大海。过了半晌,她才转过身来望着他。他仍旧站在荆豆丛旁边。她的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直楞楞地盯着查尔斯,这使他微微笑了,是一种自知不能理直气壮的笑容。

  她垂着眼皮说:“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他轻轻地耸耸肩,感到无可奈何,又隐约觉得别人辜负了他的好心。“如此说来我必须向您道歉,因为我干预了您的私事。今后我再也不这样做了。”

  他鞠了一躬,转身走开了,但他刚走了一两步就听到她说:“我……我知道特兰特夫人是好意。”

  “那么就让她的好意得以实现吧。”

  她望着两人之间的草地。

  “我好象……好象太不近人情了……我很感激。不过这样的好心……”

  “这样的好心怎么啦?”

  “这样的好心更残酷,比……”

  她没有说完便转身望着大海。查尔斯真想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狠命摇动。戏台上出现这样的悲剧场景是自然而然的事,但在现实生活中就未免荒唐可笑了。再说,他刚才的话也并不尖刻呀。

  “您认为我的秉性是固执己见吧?”莎拉说。

  “伍德拉夫小姐,恕我直说吧。据传您的精神不大正常,我认为事实远非如此。我认为您把过去的事情看得太重。老天在上,您干嘛老是孤苦伶仃地走来走去?难道您对自己的折磨还不够么?您还年轻,您有能力生活下去。我听说您在儿没有家庭拖累,何苦非呆在这儿不可呢?”

  “不,我有。”

  “那个法国绅士吗?”

  她转向一边,好象根本不愿意谈这件事。

  “恕我直说,我认为那件事就象创伤一样,如果你不会调理它,它就会溃烂化脓。倘若他至今不回来,那么他当初就不值得您爱;倘若他回来了,我不信他在莱姆镇找不到您便会轻易回法国,他一定会设法弄清您在什么地方,并且千方百计找到您。这难道不是常理吗?”

  长时间的沉默。他走上前去,虽然两人之间尚有几尺距离,但他已看清她脸孔的一侧了。她的表情出人意料,几乎可以说是沉着镇静的,仿佛她对某件事情已完全了解,查尔斯刚才的话只是进一步证实罢了。

  她仍在眺望着大海。五海里以远,有一艘双桅帆船,在阳光的照射下,航帆呈黄褐色,正向西方驶去。她好象对着那艘帆船轻轻地说:

  “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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