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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3)


  “怎么回事?”查尔斯看见欧内斯蒂娜站起来,两手卡腰,样子很不寻常。他坐直身子,咕哝道:“呃,亲爱的。”

  “你睡觉被捉住了。别想找借口。”

  但事实上查尔斯肯定找到了使人信服的借口,可能还陪了罪,得到了谅解。所以在第二天午餐时,欧内斯蒂娜第十九次提议商量一下怎样布置他们八字还没一撇的家中书房时,查尔斯才敢提出异议。对查尔斯来说,离开他在肯星顿的舒适住所,是他做出的巨大牺牲。这件事颠三到四地说来说去,他已听厌了。特兰特姨妈这次帮了他的忙,于是他获准了一个下午,可以用来去翻弄那些倒霉的石头。

  用不着多想。查尔斯知道自己对于到什么地方去感兴趣——他念念不忘的是化石。当初,他看到法国中尉的女人躺在那片山崖上面的草地上时,没有来得及想别的东西,不过他还是发现山崖下面有不少落下来的燧石。因此,这天下午他来到了山崖下。他和欧内斯蒂娜之间的爱情越来越强烈,出现了新的热潮。这种热潮已将波尔蒂尼夫人的女秘书从他的脑海中赶走了。如果说不是彻底赶走的话,他也只是偶尔才想到她,而且是一闪而过。

  当他拨开荆棘爬上山崖时,他确实猛然间想起了法国中尉的女人。他清楚地记得她那天躺着的姿势。待到他越过草地,往下看她曾躺过的平台时,那里却空无一人。很快,他就把她忘记了。他找到一条小路来到山崖底下,动手在岩石堆中寻找烤钵石。那天比上次冷,四月的云迅速地移动着,时而遮住阳光,时而飘散开去。北风呼呼,因而山崖的南面稍许暖和一些。查尔斯感到心里一热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一块极好的烤钵石。那块化石好象是不久才从燧石基座上裂下来的,就在他的脚下。

  又过了四十分钟,他觉得不会再交好运,至少是在山崖下的燧石堆中不会再找到烤钵石了,就回到上面的草地,向一条通往树林的小路走去。刚走了几步,一个黑色人影突然映入他的眼帘!

  她正走到通向山崖上面陡峭小路的半道上,大衣被一簇荆棘缠得结结实实。她一门心思想挣脱出来,没有听到查尔斯走在草地上的轻快脚步声。他在她的面前站住。那条小路很窄,她站在路当中。这时,她也看见了查尔斯。他们相距十五英尺光景,虽然相互看到时各自的表情不同,但都十分尴尬。查尔斯微笑着,莎拉十分疑心地望着他。

  “伍德拉夫小姐!”

  她朝查尔斯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似乎一时犹豫不决,也好象本来打算往回走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对方已给自己让开了路,便急急匆匆地从他身旁走过去。谁知步子没迈好,她一头摔倒在泥路上。查尔斯赶快上前扶起她来。现在她可真象野性动物了。她浑身激烈地颤抖着,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查尔斯轻轻地扶着她爬到山崖上面的草地,从那儿可以俯视下面的大海。她穿的还是那件黑大衣,还是那件白领子的靛蓝上衣。她的脸上透着一种活力,一点红晕,这与她那种既充满野性又羞羞答答的举止十分相称。至于她以上这种神色是因为她刚摔倒过,还是因为查尔斯在扶着她,或者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从表情来看,她象是一个在果园里偷苹果时被捉住了的孩子似的……一种内疚,然而却是一种不服气的内疚。她蓦地望着查尔斯,头微微偏向一侧,微突的眼睛向上瞅着,露出大片眼白,给人一种既胆怯又威严的印象。查尔斯慌忙放开了她的胳膊。

  “想来刚才这件事真叫人有点后怕,伍德拉夫小姐,假如有一天您在这种地方扭伤了脚,那便如何是好?”

  “没关系。”

  “我看很有关系,尊敬的小姐。从上星期您对我的要求看来,您不想让波尔蒂尼夫人知道您到这个地方来过。老天在上,我不想问您那是为什么。但我可以告诉您,要是您身处某种逆境,盼着您的救星来临的话,那么,在莱姆镇只有我一人,能够把您的救星找来,您相信吗?”

  “她知道,她会猜到的。”她所答非所问地说。

  “她知道您来这个地方吗?”

  她垂着眼皮望着草地,似乎不想回答问题,而是求他走开。查尔斯仔细地瞅着她的脸,那脸上有种东西使他决意留下不走。查尔斯看出,她的眼睛里流露着智慧,流露着独立自主的精神。那双眼里有种东西默默地拒绝着任何怜悯,有种不容他人干预、保持自己人格的决心。当时时髦的眉毛是淡雅、细巧、弯曲,但莎拉的眉毛却很浓,至少是非常黑,几乎跟头发的颜色一样,所以看上去很浓,微微带有一点男子气。我并不是说她有爱德华时代①公众所欣赏的“吉布森姑娘”②那种美:洒脱、宽脸膛的男性美。莎拉的脸盘儿端正匀称,带着女性的娇美。嘴巴上压抑着的性感恰与眼睛中压抑着的激情相称。她的嘴很宽——这不符合当时人们的欣赏情趣。那时人们欣赏两种嘴形,一是双唇不明显的漂亮小嘴,一是上唇呈弓形的婴儿般的嘴。查尔斯象当时的大部分男子一样,仍然微微受到拉瓦特③《相貌论》的影响。他望着莎拉的嘴,心里明白它是在很不自然地紧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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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1901—1910在位)统治时期。
  ②“吉布森姑娘”指英国画家查尔斯·吉布森(1867—1944)笔下的妇女形象。当时的女子纷纷摹仿其风格。
  ③约翰·拉瓦特(1741—1801),瑞士牧师。


  莎拉的黑色眸子飞速的一瞥,使查尔斯的心中动了一下。但这种反响不是英国式的。他看到莎拉这样的面孔,就想到了外国女人,说得更坦率些(我比查尔斯坦率得多),想到了外国床铺。这意味着他对莎拉的看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已经意识到,莎拉的内心深处比外表看来更聪慧,更有独立性。这时,查尔斯开始猜测起她不大光彩的过去来。

  对那个时代的大多数绅士们来说,他们对莎拉品性的直觉会使他们感到厌恶。它也确实使查尔斯隐隐感到一种厌恶——至少是震惊。他与他同时代的人有着同样的偏见,对任何形式的肉欲都持怀疑态度。但是他们会根据心理学上“超我训谕”中的可怕公式,把某些责任推给莎拉,怪她生就的那副色情相;而查尔斯却不会这样做。这应感谢他对科学的爱好。达尔文主义,正象它的反对者所说的那样,向某种东西打开了闸门。这种东西比基督教关于人类起源的解释严肃得多。我并不是说查尔斯对莎拉毫无责难之意,而是说他不情愿去责难她,不情愿的程度远远超出了莎拉所能想象的范围。

  爱好科学是他不情愿责怪莎拉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查尔斯懂法语,偷偷读过——它被指控为淫书——十年前在法国出版的一本书。这就是充满宿命论观点的著名小说《包法利夫人》。当他低头望着身边那张面孔时,爱玛·包法利的名字不知怎地突然闯进了他的脑海。这样的幻觉既是一种悟性,也有其诱惑力。查尔斯之所以没有躬身致意并扬长而去,就是这个原因。

  最后莎拉打破了沉寂

  “我刚才不知道您在这儿。”

  “您怎么能知道呢。”

  “我得回去了。”

  她说完后转过身。但查尔斯急忙说:

  “您是否允许我先说几句话?当然喽,作为不了解您和您的情况的人,我可能不该说。”莎拉止住步子,低着头,背对着他。

  “我可以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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