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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但是,另一个古老的温和告诫阻止了我把他唤醒:“老爷爷需要休息。”我回到房间,着手收拾起咖啡杯、玻璃杯放到厨房里去。在水池底的棕色胶垫上,放着一些发黄的酥酪,旁边是那根一头缠着棉纱的木头洗碟棍,是外公用了好几年的。我能看见那双沾满油腻的手把咸猪肉和炒鸡蛋盛到绿色的三聚酰胺盘子里,伸出、缩回就像长滩上几乎冲跨我的海浪一样有力。我把杯子放在橱柜上的时候它们发出叮当的碰撞声,然后我便回到了落日底下。

  “外公。我来了。醒一醒。”

  他睁开眼睛,笑了:“时间的婢女。”

  我没有笑:“为什么你这么说呢?”

  “你才驯服了那个骚扰简娜·玛森的卑劣的医生吧。”

  “差不多。”

  “见鬼,新闻里全讲了。我刚刚才在这里得知。”

  他把脚从矮几上放下来,站了起来,我镇静地注视着他。

  我跟着他,我们穿过滑动玻璃门走进凉爽阴暗的起居室。太阳光斑仍然在我的视野里飘动。他从电视机顶上拿下一叠报刊杂志。

  “你成了名人。”

  但是在他平板的音调里好像并没有祝贺我的意思。他捉住了我的眼睛,才把报纸递给我。在他挺直的鼻子和扑满风霜的脸颊构成的慷慨大气的面具底下,是一张带着嫉妒的不高兴的孩子气的脸。

  当然我在任何方面都不接近于一个名人的标准。在外公认《洛杉矶时代》、《今日美国》和帕尔姆·斯普润当地的破报纸上收集的文章里,我个人从未被提到过。凡涉及FBI的地方都转弯抹角,重头戏当然是这起价值百万的医疗官司,由“电影王后”简娜·玛森和她兴风作浪的“超级私人经纪人”玛格达·斯脱克曼对“玩弄明星的矫形医生”的起诉。所有的传媒都使用了一幅大图解,上面是两个对立的人形,玛森在一边,依贝哈特在一边。她看起来那么漂亮,那么脆弱,而他则弓着腰,充满了罪恶。

  “你平常可没对我的案子显示出这么大的兴趣。”

  “这一次不同,那是我的姑娘,简娜。这个医生真该被吊死。我给你拿点什么?”

  “水。”

  “好主意,今天太干燥了。”

  他走进厨房里,我一直站着。当他拿着两个玻璃杯返回来的时候,我把刚刚扔在咖啡桌上的马尼拉信封递给他。

  “我从保险盆里拿到了这些文件。”

  “你不用亲自跑这一趟。美国邮政现在早已绰绰有余了。”

  他今天是不是故意想和我唱对台戏?既没有感谢我的劳苦,又不承认我的成绩。或者只不过是他这些年来对我难以捉摸地贬低和操纵的一贯态度的延续?我能够感到喉咙管里像有什么植物卷须缠绕在那里一样,威胁着要掐死我。我不得不伸出手去,把它们强制扯开,以便能够呼吸。

  “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表示我关心你,外公。”我故意带着些愤怒的挖苦的腔调,但他似乎没有听出来。

  “我很好。”

  “是吗?”

  “哎,放射线让我昏昏欲睡,化学疗法更是苦痛不堪,不过事已至此好歹我们总得对付过去。”

  “确切地诊断结果是什么?”

  “他们叫它淋巴瘤。”

  “你的医生叫什么名字?我最好能和他或者她谈一谈。”

  “没有这个必要。”

  “你总不能一个人来应付整个事情。”

  “我在医院里有朋友,还有好些女士想来探望我哩。”

  “不要和我闹别扭了,外公。”我的手指探进了起居室里把我们俩分隔开的那段空间,“我只需要知道你的医生的名字。”

  “行”

  胜了这个回合,我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我依然站着。他坐在沙发里翘着腿,而他的眼睛却不知道盯在哪里,眼神惨淡,内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我在一把扶手椅子上坐下来,但是椅子陷得太深,我的脚难以踏实地踩在地板上,而已离外公又太远,不能让他朝我这边看上一眼。我想把它拖近点,但是椅子腿却又被小地毯上的粗长绒纠缠住了。

  就像是一个跳台边上的跳水者,我在那儿僵持了好久。作为一个小孩,我会探出手去试一试,看看水面到底离我有多远。有一次,一群野小子站在我身后开始喝倒彩,因为我既不敢跳下去又不能转回身,后来一个救生员走了出来,把我夹在胳膊底下,然后把我扔进水池里就像扔一块板石一样。她现在在这里,那个肌肉发达、强健的自我最终会取代那个颤抖恐惧的自我。

  “我翻那只保险盒的时候找到了一些东西,有一些珠宝我留下了。还有我父亲和妈妈的结婚证书。你从来没跟我讲过他们结婚了。”

  “谁结婚了?”

  “米桂·桑切斯和格温·格蕾。这些名字是不是听起来很熟悉?”

  “你指什么?”

  “两个半小时以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从洛杉矶开车出来我有许多时间在脑袋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然后我逐渐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你和妈妈一直在对我撒谎,关于我的父亲,关于我的血统,关于我是谁,关于我的整个生命到底从哪里开始。”

  话的末尾,我的声音却辜负了我的勇气,变得微弱起来。

  “我告诉过你忘了那个婊子养的。”外公厉声说。在切过房间的三角形阴影里,他的眼睛看起来阴沉可怕。“他抛弃了你和你的母亲,为什么你的脑袋里不能琢磨一下这点?”

  “很明显他并没有抛弃我们,因为他们是一起逃走的,然后结了婚。也许你并不了解整个事情?”

  外公更加严厉地说:“我了解。”

  “为什么在我出生以后他们又等了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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