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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访谈录

  他的脸上带着孩子气,让人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有那么疯狂的爱情故事。这种爱情,肉体之欢是有限的,总的来说是悲剧性的。他很乐观,好像天生如此,赤着脚,踩在他的出版人马朗·塞尔女士办公室的地毯上。他不叫扬·安德烈亚,这个名字是玛格丽特·杜拉斯给他创造的,而且是一下子创造出来的。

  扬:她用我的名字和我母亲的名字组成了我的姓。她取消了我父亲的姓。我的老家在布列塔尼,所以她又在我的姓名后面加上了“斯坦纳”。于是我便成了扬·安德烈亚-斯坦纳。这与其说是一个人的名字,还不如说是某本书中,某部电影里的一个人物。

  记者:1980年夏天之前您在干什么?

  扬:康城马莱伯中学高等师范学校文科预备班的学生。一个,怎么说呢,一个漫不经心的人。我研究哲学,我对学说和观点比对文学更感兴趣。我略懂罗兰·巴特。我很喜欢他。后来,我读到了《塔吉尼亚的小马群》,然后便给她写信。就这样。但我早就在这本书里面了。那个懒散的躺在垫子上的家伙就是我。后来,我又躺在了床上。在电影《大西洋人》中。我们的一见钟情在我们认识……在我们见面之前就发生了。

  (他笑得很厉害,也许是在吼叫。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在自我掩饰。他的目光中有一种可爱的、温柔的、梦幻的东西。)

  当时我二十七岁。我很腼腆。一种病态的腼腆。我忘了自己是谁了。我变得一钱不值。她让我明白了肉体仍在。她在具体的生活中,在思想而不是在推理。她不作分析,从来不作分析。

  (他谈了一点她写作的情况,很不乐意,经常停下来。那种喜剧演员常用的沉默已经很出名了,他用得炉火纯青,使对话者产生动摇。)

  她是一个巨大的灾难。专制的灾难。但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是否继续生存的问题。这一切都和贫穷,和童年有关。她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记者:不过,《情人》出版之后,她变得很富有了,不是吗?

  扬:对她来说,这不是钱的问题。钱,她不感兴趣,只是她不时地给银行打电话。“我还有多少钱?”她问。人们给了她一个振奋人心的数字。她叫着我的名字:“扬,您听听这个数字……”当我们超过十万法郎时,她高兴得像个小女孩。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很穷。贫穷感依然如故。

  (他不想或者是不能谈他自己,话题老是回到杜拉斯身上。)

  记者:您会不会有时觉得或感到身不由己?

  扬:会。我经常失足,在这个地狱里,她没有给我钥匙。她常说:“各自的路各自走。”

  记者:她说得没错。您成了一名作家……

  (他显得有点慌张,但也很高兴。)

  扬:不!不!而且,她经常这样跟我说:“扬,您,您没必要写作……”也许这会妨碍她。她很刁钻。总之,她从来不允许我坐在她写作的位子上。

  记者:您的家人对这些事怎么看?

  扬:我母亲完全接受这一事实。她没有鼓励我,但她发现我身不由己。我不能打电话给她,不能去看她。杜拉斯的妒忌心可怕极了。她恨我母亲,恨我的姐妹。我没有权利看别人,看女人……难以想象……她对我丝毫不放松。我整天干活。洗碗、打字、陪她看电影、开车陪她兜风。白天,黑夜,永远没完没了……所以,当我母亲来巴黎时,我只能偷偷地去看她。我害怕。我老是看表。我浑身上下不自在。我觉得自己是在犯罪……

  记者:杜拉斯的朋友们怎么看您?

  扬:没有人看我。她不让别人看我。我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她尤其不愿意我跟别人谈论她。事实上,她这样做是对的。我现在发现,她的这种苛求保护了我们的关系。

  记者:说到底,您是一个囚徒。拿让·热内1的话来说,是一个爱情囚徒。

  扬:又是又不是。囚徒,是的。她到处把我带在身边……有时,这显得很滑稽。有一天,她在餐厅里点了一些牡蛎。她问侍应:“您知道我是谁吗?”“当然,我知道您是谁。”侍应回答说。于是,她对我说:“您看,扬,一切都没完。吃!”她感到很宽慰。为了感谢侍应,她在菜单上给他写了一篇很美的文字。

  记者:这场爱情究竟是不是一场美丽的艳遇?

  (他摇摇头,不再笑了。他盯着您看,目光炯炯,就好像是杜拉斯的目光一样。)

  扬:不,这不是一场美丽的艳遇。这是一件非常……非常神秘的事情。一场相遇。我总想起《广岛之恋》中的那句话:“我喜欢你,多了不起的事啊!”

  记者:您的书把您解放了出来……

  扬:啊,不!这本书,是我寄给她的一封信。我重新开始做1980年夏天之前我做的事:还在给她写信,永远给她写信。

  (文中记者为让-弗朗索瓦·若斯兰)

  译自法国《新观察家》周刊1999年9月1816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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