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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事实上,您并没有病,没病。您死于衰竭,您之所以死,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看得太多:如巴尔塔扎尔的脸;喝得太多:威士忌、红酒、白酒,所有的烧酒;抽得太多:抽了太多的没有过滤嘴的“金美女”牌香烟;气得太多:世界的不公正、难以饶恕的贫穷、加尔各答的麻风病患者、富人总是越来越富,凡此种种都让您愤怒;爱得太多:情人,各种各样的情人。您作了太多爱的尝试,希望得到全部的爱,而爱恰恰能致人于死命。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像个共产主义者。您怀着这种必要的理想,相信总有一天,明天,今天,人与人之间能平等相待,把对方当作一个真正的人,像兄弟一样相爱。总有一天,人们将摆脱金钱,摆脱强人法律,不再互相践踏。是的,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结束,再也没有蔑视。您下不了决心就这样扔下这个世界,这个正如您说的那样一开始就被人破坏的世界。

  我跟您说,您之所以死,是因为吃得太多:什么都不在意,不懂得生活,总是那么野蛮,随时随地都要创造点什么东西,在生活中和在书中都拒绝现存的东西;是因为写得太多:您写了太多的东西,每一本书,都让您写得像要死掉一样,手和大脑疲惫不堪。然而,写完之后,您又接着再写新的,写另一本书,另一个故事,同一个故事。我相信,如果不写作,您会成为一个罪人的。您会朝世界上所有的麻风病患者开枪。您会杀死世上的恶人。您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疯子。

  您将在法国的道路上行走,就像那个女乞丐。您的每本书中都有的那个女人在象山山脉边缘走着,她再也不会说话了。她在闲逛,问路是为了迷路。是的,您会这样的,您会成为那个大卡车中的妇人,她逃离古西收容所,想去看大海,想走到陆地的边缘,投身到汪洋大海之中,离开这个世界,在到达好去处之前还要旅行很长的时间。

  我在世界上所有的首都,在所有旅店的酒吧里都看见您。晚上,您不会去睡觉。“再来最后一杯。”您对酒吧的侍者说。那些穿白制服的男人为了您才在那里的,为了听您吩咐,为您服务,为了照料您,照料我们。您成了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中途停了几站,然后又踏上那艘长长的白色邮轮远行。

  我们也许会在雅典或金斯顿某个豪华大酒店的酒吧里偶然相遇。我也很喜欢几小时呆着,什么都不干,毫无目的地喝酒,沉默,看。跟第一个坐在我身边的人聊天。

  您在那儿。您坐在我身边的一张大扶手椅上。故事开始了。她会开始写的。一个新的夏天,没有时间,没有地点,为什么不?一个在时间之内而又在时间之外的夏天。这时间要去创造,要互相创造。我们可以另外称呼自己,选择别的笔名,仍然拿生命冒险。这种现象,全都重新创造,却不知道它早已存在。不知疲倦地重复同一个句子,同一种微笑,一种新的爱情。我们会把这种爱叫做永恒的爱。

  我们会在雅典的那个酒吧里,在英国的那家酒店里喝威士忌,一直喝到早晨。我们不能分开,不能扔下这个已经开头的故事。您记得吗,我们笑得同样多。我们发现我们俩正在写一本关于我们在那里生活的书。

  是,我相信您是这样死的:太多了,什么都太多了。一位年轻的女人对您说:“夫人,您太夸张了。”你问是什么东西夸张?她说:“什么都夸张。”确实,杜拉斯是个夸张的人。这种极端,这种自我放纵,从小皆然。在那边,在小道边,一辈子都这样,每一天都这样。不断地工作、看,试图看到某张脸,您的脸,我的脸,巴尔塔扎尔的脸和所有别人的脸,看森林中的树,听音乐,一直听到疯。听巴赫,直到再也不能听。

  我们以为懂了。我们懂了,然后去做别的事情。我们不能陷入这种状态:弄得明明白白,爱,看着世界的光芒。我们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掉进洞中,变得对自己,对别人刻薄起来。我们不想得到拯救,我们什么都不想,甚至不想拯救他人,甚至不想死。也许做得太多了,说得太多了。

  我忘了对我造成的伤害。我活着。书会写完。那些年,我得一言不发地呆在您身边,等待文字,热爱智慧,完全沉默,不作任何评论,在写出的文字和写出的书面前发出惊叹。

  今天,我在独自写作。您看,我也写作了。没有您。我是写来献给您的,而且写的是您。我在这个世界上,却能很清楚地听见您的声音。听到杜拉斯这个名字,听到我无法离开的这个名字。我不断重读您的作品,从沉默走向沉默。那东西从没走远,您应该还记得。我们相信我们就在它旁边。后来,我们走远了,忍受不了了。我们说:我们要相爱,我们在相爱,因为是我在继续那个故事。故事在继续写,继续创作,继续被人读。

  不会停止。

  您跟我一样,看着那个关在加尔各答法国大使馆中,坐在噩梦般的电风扇下的女人。看!她在等待。她不会自杀,不,她会继续这样活着,既死又活,她没必要自杀。

  沙滩上白色的睡衣,不!

  书里说了些什么?她还是要自杀?是的。人们在海边找到了睡衣。

  这种缓慢,在加尔各答漆黑的夜晚所呼唤的这种声音。然后是《在荒凉的加尔各答她叫威尼斯》。安娜-玛丽娅·加尔迪。音乐的希望。我们不能扔下这个女人,她死了以后仍和我们在一起,我不离开她。我等她说这句简单的话:“谢谢您的这包书,您让我马上带走它……”

  是的,是这话。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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