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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您想起了这个句子。我永远喜欢这个句子。我不断地重复这个句子,直到什么话都不想再说,直到只有这些话在耳边回响。

  是的,那是《印度之歌》中的声音。厚重的声音。还有不会结束的舞会。

  是的。不会结束。我们在那儿。我们准备跳舞。那是1994年12月31日。我们在朋友家里。那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平安夜了。我们一起跳舞。

  “我一直喜欢跳舞。现在还这样。甚至现在我还跳舞,您看!”

  您跳起舞来,我紧紧地抓着您,我不想让您摔倒,您也紧紧地抓着我,好像没事一般,好像是第一次跳舞,好像我们将相遇,将第一次说话,第一次交换眼色。具有决定性的眼色。

  我们一直跳到深夜。好像我们随时都会离别。好像要离别一样。好像从第一天起,从在特鲁维尔大西洋边的那个夏日起,我们就在说再见。在歌声中说再见。卡拉在为我们唱“卡斯塔·迪瓦”。歌声在黑岩公寓空旷的大厅里回响,她唱着。独自唱着。她说:“谁在唱?这是我的声音吗?”她唱了起来。随着歌声响起,她死了。在歌声中再见,每一拍都在说再见。这个故事,所有那些故事,您,我,有什么重要的?为什么要写那些书、那些文字、那些老掉牙的爱情?啊,是的,为什么花这力气?告诉我。”

  这没必要,然而做了。写书没必要,但我毕生都在写书,只写书。于是,于是一无所获。就像这样。而那个人呢,那个神圣的,已经死了的,她在唱。为什么?难道她知道?

  是,就像这样。就这样,这样挺好,我在这里,在巴黎,多菲内街,我在给您写信。我很高兴给您写信,我不知道吉祥的词是否就是善良的词。不管怎么说,我做了。我在给您写信,我看着您,我继续给您写信,写些字,就像1980年夏天之前那样。信寄出了,却不可能有回复。决没有人会回信。写了几百封信,却还不认识您,甚至没见过您的面,只知道作者的名字,读过她的书。不认识您,您不存在,没有身体,没有微笑,没有愤怒,没有深夜在车中开的玩笑,没有床上的爱情,这些全部没有,只读杜拉斯这个人写的书。

  只收到您的一个字:来。于是我来到了特鲁维尔,并且留了下来。我没有走,您也没有走。我们呆在那儿。不即不离。两个可怜的人。我们一无所有。那些钱一点没用。毫无用处。那些钱使您很高兴。这怎么可能呢?赚这么多钱,难以置信。您真是了不起。

  您说:“我要给您买两件上衣,去圣叙尔皮斯广场的圣洛朗时装店。流浪者当腻了。幸亏,我手指上还戴着钻石,人们马上能看出我不是乞丐。而您呢,您那副怪样。不,我想看见您穿得体体面面的。”

  我们来到时装店,您对店员们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想买两件衫衣,他穿的。我先告诉你们,我要你们给我打七折。我来之前给你们老板打过电话。我自己嘛,我不要上衣,什么都不要。我马上就要死了,不知葬身何方。”店员们说:“没错,我们知道您要来。夫人,请坐。”

  您坐了下来,看我试衣。“不,不要那件,您看得很清楚,那根本不适合您穿。转过来一点,走几步,让我看看是不是合您的身。”我照您说的做了,走了几步。店员们忍着不敢笑,我却想哭,想把它们全都扔掉。

  “你们知道,这很适合他,看!啊,是的,扬,您得买这件海蓝色的运动上装。大家都说好。您得买这件。非常适合您,什么都不用改。我跟你们说,他身材一流,模特儿的身材。好,再来另外一件,要花哨一点的。因为我们经常去特鲁维尔,我在黑岩公寓有个套间。拿一件浅色方格细呢的上衣给我看看。很好。就要这件。扬,拿着。我把它送给您了。”我说好。您开始付款,并说:“千万别忘了给我打七折。”

  我们走出商店。我穿着那件海蓝色的运动上衣。您说:“您在我前面走。”我照办了。我往前走着。您说:“圣洛朗,多了不起!”

  我在这里,在多菲内街。我又开始给您写信,就像以前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像那个3月3日并不存在,好像您包裹在绿色大衣中的躯体并没有腐烂,没有完全消失。是的,有几天,有几个夜晚,我无视您已经不存在了这残酷的事实,尽管再也见不到您的微笑,再也听不到您说话,听不到您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了,我仍然给您写信,就像1980年夏天之前一样,就像1996年3月3日之前一样。我什么都不管,继续给您写信。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会改变?什么东西会毁灭、会解体、会分离?什么东西?您告诉我。我没有说您没有死,没有,我没有说过这话,我没有疯。但我说,一切都不会由此而改变。我们并没有分离,因为我在石板上看到了您的名字,在蒙帕纳斯的那个花园里看见了杜拉斯这个名字。只有这个名字,它在别的名字当中。谁都可以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民主。谁都有权写下自己的名字,谁都有一个名字,大家都可以念这个名字。我也可以写下您的名字,重复它,用各种调子唱它,在我觉得合适的时候为它祈祷,读您所有的书,读了又读,作为第一个读者。

  是的,我相信,每当您的名字被提到,被读到,您就存在了。来世并不存在,生命的持续就在此时此地。永恒的东西随时随地都在产生,存在于那时的东西也存在于现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

  这话,曾跟您说过很难说出来,写出来更罕见。

  您说,您在一本书的最后(我忘了是哪本书了)写道:上帝,这玩意儿。

  “是的,我写过。我现在还认为没法不这样说。不可能不这样说。要是老在周围打转就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住口。

  我们都住口吧。最好还是这样。

  我住口了。我也跟您一样,认为不该在上帝四周冒险,不该谈论他,要让他安安静静的,他没问我们要任何东西。管管我们自己吧,管管我们自己的事。我们的事就是:爱得更深。当我给您写信的时候,当我想念您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做的。这不是为了摆脱您,离开您,不,恰恰相反,这是为了更好地看见我,看见您,看见您我虽然分开了,却仍生活在一起。所以,我继续给您写信。您说什么,您?

  什么都没说。我对此不作任何回答。我从来不向自己提这种问题。我写作,却不知道为什么写。不应该知道,否则什么事都干不成。我们总是处在不写的边缘,但我们还是在写。为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抛弃过分的聪明,应该笼统地看东西,不要看得太多,看得太全。应该进入一个特殊的故事,爱情故事当中去。为什么不呢?深入到这个故事当中,一下子进去,忘记一切。忘记您,忘记我,忘记上帝,机械地写作,写些简单的文字,普通的文字,日常的文字。这样可能会很了不起,也很可能会毫无意义。人无法对此负责。它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就像真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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