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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8

  您经常说(事实上,有时是这样):“您不用写作,不用干这活,多幸运啊!”

  我没有任何义务。我拥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可以什么都不干,一丁点儿事都不干。没必要干。一切都正常,不必改造世界,改造人。一切都很美,一切都很漂亮,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世界是完美的。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个世界中的人们,真正地看看他们,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共同生活。在这个共同体上,人人都将各得其所,安居乐业。有时,我觉得世界上并没有恶。作恶是由于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人们不懂得爱,仅仅是跟某个人生活在一起,和您也行。这下把您惹火了,您气得发疯,说:“我们不能这样呆着,什么都不干。这太难了。让人要自杀。我曾试过,我受不了。我写作,我拍电影,写剧本。我不能呆在那恶魔般的电风扇下,像在加尔各答一样。我不是安娜-玛丽·加尔迪。不,决不是。是我创造了那个女人,谁想要她就可以要她,这个贫穷的女人献出了自己,关在加尔各答的法国官邸当中。是我写的,这个女人完全是我创造出来的。我愿意取代她,成为她。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是写她的人。仅仅如此。是我把安娜-玛丽·斯特莱特关起来的。在书中,她是欧洲音乐的希望。您也是我创造出来的。没有我,您一钱不值。您就是那个灰眼珠的男孩,您就是阿加塔的兄弟,您就是‘大西洋人’,您是扬·安德烈亚-斯坦纳,蓝眼睛,黑头发,您是死亡的疾病,也是情人。我都忘了,是我在创造,您是一个躯壳,只有我知道您的什么东西。我无处不在,在特鲁维尔、巴黎和诺弗勒城堡的房间里,您到处和我在一起。我不能这样做。我写作。我只写作,忠于这美妙的苦差。写作,试图成为您,躺在那儿,什么都不干。试图弄清真相。我必须随时随地创造您。

  “您是谁?我忘了您的一切。您从哪来?您让我害怕。您在这里是想杀我。是这样。老实说,一次说清。说吧,别整天闷着。别以为沉默很聪明。这毫无用处,毫无意义。”

  您又开始了。又重新开始了。我烦死杜拉斯了。我在那里干什么?和您呆在一起,忍受着这无聊的生活。忍受着您。一个可怜的女人和那些文字,那些要写的书,老是重复同一本书,同一个故事。什么故事嘛!

  “闭嘴!就这么呆着。我只求您不要自杀。我知道,您什么事都不干,这是很难的。但还是不要自杀吧。您发誓。”

  我没有发誓。决不发誓。我只说:“我和您呆在一起。我不走。我不死。”

  “我一直在想您要去哪里。您没有住处,没有朋友,谁都会把您赶出去。只有我接受了您。您这个家伙,我不知道您究竟是什么人。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我比你聪明得多。是这样。这很明显。”

  我留下来了。我试图重新出走,离开这个房间。我去了奥斯特里茨车站附近的一个旅店。那里的旅店不贵。我带了一个手提箱。我睡了一整天,晚上便去车站的自助餐厅喝啤酒。我和那些坐火车的人,乘车离开巴黎的人混在一起。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在某座城市里,某个屋子里有人等他们。有的人行李很多,手提肩扛的。他们知道些什么东西。

  我看着他们,喝了很多啤酒,然后回旅店。通常,这种情况最多只能持续两三个晚上,然后,我在深夜里开始打电话。我听到了您的声音:“是您。您没死。您在哪儿?”我不能告诉您我在哪儿,我再也不想见您,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忍受不了您,忍受不了杜拉斯,忍受不了您的所有那些故事,极其无聊的故事。您说:“够了。您喝得太多了。告诉我您在哪里,我去找您,我们喝一杯。我们可以永远分手,如果您愿意这样的话。我同意。和我生活在一起是难以忍受的。和一个作家生活在一起是难以忍受的,这我知道。走吧,要和我生活在一起,非大才子不可。好了,算了。您忍受不了我,这我明白。我们一起去喝最后一杯酒吧。”

  我说好吧。她说:“我就来。”我们喝了一杯。我们不分手了。她说:“您演的这场闹剧真让人难以置信。而且,还是我掏的旅馆费。您一分钱都没有,真不可思议!而我却忍受下来了。好了,我们沿着塞纳河走走吧,一直走到讷伊桥。”

  9

  “我是杜拉斯。”

  这是您在1996年3月3日前几天说的。您还说:“杜拉斯完了。我再也不能写作了。”

  我什么都没说。我知道这是真的,知道您现在很快就要死。不知道生命,对,是这个词,不知道生命是如何维持的。然后是另一个词,死亡。

  我说:“我们继续写书。”

  “不,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写了。到此为止了。”

  怎么办?怎么说?什么都不说。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您都知道不写作意味着什么,在任何情况下,您都不希望自己口述的内容没有被记下来,没有被谁准确地、贴切地记录下来。你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体力和精力写作了,于是您停止了写作。您不撒谎。您不想信口开河,不想打发时间,不想为消磨时间而写一些平庸的、平常的东西。不,您不让步。直到1996年2月29日星期四为止。

  于是,没有任何事可干了。只等那一刻来临,等3月3日那一天,面对那一天,您独自跟我在一起,在那儿,在这里,只有您自己知道真情,只有您自己在问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您会发生什么事。您试图弄懂,试图发现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您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没有信息。没有智慧。我们面对着虚无。死亡并不存在。

  “您相信死亡吗?您是不是在开玩笑?”

  不,我这样对您说,因为我在这里,今天,1999年春的今天,我在巴黎;因为我在给您写信,因为您曾对我说过:“别这么做,扬,试一试。要朴实,别卖弄,别写些虚假的东西。不,要真实,保持本色,就像我在《大西洋人》中拍摄您一样;照我在黑岩公寓大厅里教您的那样走路。写吧!因为您这辈子不能什么事都不干。说真话,一切都将水到渠成。别那么害羞,别那么敏感,那会妨碍您做任何事情。

  “写吧,为了纪念我。

  “不,不是为了纪念。还没到那一步,我什么都不需要。写吧,不为任何东西。就这样。为了在您想接近我的时候忘记我,因为您在模仿我可能写过的东西,借助您而写的东西,不仅仅是借助您而写的东西。相信我吧,人并不存在。存在的是书。是书,永远是第一本书。已经写了或没写的书,必须不断地读了又读的书。对每个人都同样的文字,每个人都受宠爱,大家都读同一本书,全世界到处都在重复同样的句子。”

  同样的祈求。祈求读书。

  祈求沉默。

  祈求活着而不求明白。试图创造爱情。为了您,为了我不认识的人。也为了巴尔塔扎尔。

  如果我写作,我就为所有的人而写。

  为读得懂它的人而写。也为您而写。

  “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

  “爱得还要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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