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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他们在说今年的渔季不好;说渔民在迁移出去。他们在谈论工资和失业。那个年轻人在攻击政府。威廉·班克斯想,当不愿谈私人生活的时候,抓住这类话题可真让人心头轻松。他听见那人在说什么“当今政府最可耻的法令之—”。莉莉在听着;拉姆齐夫人在听着;大家都在听着。但是已经烦了,莉莉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班克斯先生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拉姆齐夫人把披巾在身上拉紧一些,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所有俯身倾听的人都在想,“老天保佑我心里想的可别暴露出来,”因为每个人都在想,“别人都被打动了。

  他们都为渔民的事对政府感到义愤填膺,可是我却不为所动。”不过,也许,班克斯先生看着坦斯利先生时心里在想,那个人就在这里。人们总是在等待这个人的出现。这个可能性总是存在的。领袖随时可能出现,这是一个天才人物,在政治上和其他方面都是天才。也许我们这些老保守会觉得他非常讨厌,班克斯先生想,他尽量使自己宽容些,因为从身体的某种奇怪感觉,像脊背上的神经处于高度敏感时所感到的,他知道自己是在嫉妒,部分是嫉妒他这个人,更可能是嫉妒他的工作,嫉妒他的观点,他的科学;因此他不能做到完全坦城或公正,因为坦斯利先生似乎在说,你们浪费了生命,你们全都错了。可怜的老保守们,你们是毫无希望地落后于时代了。他似乎极其自信,这个年轻人;而且粗鲁无礼。但班克斯先生命令自己注意,他有勇气;他有能力;他事实掌握得极其充分。也许,在坦斯利攻击政府时班克斯先生想,他说的话很有道理。

  “现在请告诉我……”他说。于是他们争论起了政治问题,莉莉看着桌布图案上的叶片;拉姆齐夫人听任那两个男人去争辩,心里奇怪这谈话为什么让她感到如此厌倦,她看着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丈夫,希望他会说点什么;只要一个字,她对自己说。因为如果他说点什么,情形就会大不—样。他总是能抓住事情的要害。他关心渔民和他们的工资。他常常因为想到他们而无法入睡。他说的时候情形完全不同;那时人们不会觉得,老天保佑你们别看出来我对这事多么不关心,因为现在他们关心了。随后她意识到这是因为她太钦佩他了,所以才等着他讲话,她感到似乎有人一直在向她称赞她的丈夫和他们的婚姻,这使她容光焕发,没有意识到称赞他的正是她自己。

  她看着他,想在他脸上看出这一点;他看去应该高贵轩昂……可却根本不是这样!他正皱着个脸,瞪着眼皱着眉,气得满脸通红。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只不过是可怜的老奥古斯塔斯又要了一盘汤——如此而已。奥古斯塔斯竟然又重新喝起汤来,真是难以想像,令人厌恶(他隔着餐桌这样向她示意)。他讨厌别人在他吃完以后还在吃东西。她看见怒气像一群猎狗一样窜上他的眼睛里、额头上,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什么猛烈的东西爆发出来,而那时——但是感谢上帝!她看见他控制住了自己,给轮子加上了闸,他整个的身体似乎迸发出了火星,但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他沉着脸坐在那里,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要她注意到这一点。让她看到他这个优点吧!但是究竟为什么可怜的奥古斯塔斯不该再要一份汤呢?他只不过是碰了碰艾伦的胳膊,说了声:

  “艾伦,请再给我一盘汤。”而拉姆齐先生就这么沉起了脸。

  为什么不能再来一盘汤呢?拉姆齐夫人想要知道。如果奥古斯塔斯想要汤,当然他们可以再给他一盘。他讨厌人们纵情吃喝,拉姆齐先生向她皱起眉头表示不满。他讨厌什么事都像这样拖上几个小时。尽管这景象令人作呕,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拉姆齐先生要他注意到这一点。可是为什么些表现得这么明显呢,拉姆齐夫人想要知道(他们隔着这张长餐桌互相看着,发出以上问答的信息,双方都清楚对方的意思)。每一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拉姆齐夫人想。萝丝不就盯着她父亲,还有罗杰也盯着他父亲;她知道,两个人马上就会憋不住大笑起来的,所以她立刻说道(确实正是时候):

  “去把蜡烛点上。”他们马上跳起身来,走到餐具柜旁摸索开了。

  为什么他总是不能掩饰自己的感情?拉姆齐夫人琢磨着,她心想,不知道奥古斯塔斯·卡迈克尔是否注意到了。也许注意到了;也许没有注意到。他坐在那里喝他的汤,他的从容自若使拉姆齐夫人禁不住对他肃然起敬。如果他想喝汤,他就提出来。别人笑话他也好,生气也罢,对他毫无作用。他不喜欢她,这她知道;但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尊敬他,她看着他喝汤,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显得巨大、雄伟而安详,像在沉思之中。

  她想,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有什么感觉,为什么他总是心满意足、庄重威严;她想到他是多么喜欢安德鲁,总是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如安德鲁所说,“给他看各种东西,”他会一整天躺在草坪上,想来是在琢磨他的诗句,让人想到一只盯着小鸟看的猫,当他找到了所要的词句,就会把两只大手啪地拍在一起。这时她的丈夫就会说,“可怜的老奥古斯塔斯——他是个真正的诗人。”出自她丈夫之口,这就是很高的赞扬了。

  现在沿着桌子放上了八根蜡烛,火苗开始低摇了一下,然后便伸直,照亮了整张桌子,以及餐桌正中一盘黄色和紫色的水果。她是怎么摆弄出来的,拉姆齐夫人惊讶地想道,萝丝把葡萄、梨、香蕉在带粉红色条纹的角质贝壳形果盘里摆放得这样好看,使拉姆齐夫人想起来自海底的纪念品,想起海神尼普顿的盛宴,想起(在某幅画中)垂在酒神巴克斯肩上的、挂在叶蔓上的一串葡萄,四周是豹皮和闪着金黄及鲜红光焰的火炬……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明亮的烛光下,果盘似乎又大又深,像是一个可以拿起拐杖往山上爬去的世界,她想,也可以下到山谷之中,她高兴地看到(因为它使他们有片刻的同感)奥古斯塔斯的眼睛也在尽情享受着同一盘水果,目光深入其中,这儿摘下一朵花,那儿掰下一束花穗,充分享受后又回到他的蜂巢中去。那是他的观看的方法,和她不一样。但是共同的观看使他们一致了起来。

  现在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了,烛光把桌子两旁的脸拉近了,使他们成了围桌而坐的一个整体,在刚才昏暗的夜色中就没有这种感觉,因为现在夜被关在了玻璃窗之外,玻璃窗不仅不能使人看到外面世界的真切景象,反而产生了奇特的波纹,以致让人感觉似乎在这儿,在房间里是整齐干燥的陆地;在那儿,在外面是一片水汪汪的倒影,一切事物都在其中波动、消失。

  大家立刻起了某种变化,好像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们全都意识到他们是作为一个整体在岛屿上的一个洞穴里,有着共同的事业:对付外面那个流动的世界。拉姆齐夫人在等待保罗和明塔回来的时候心里一直感到不安,什么事情都无法定下心来处理,此时她觉得不安已变成了期待,因为他们现在一定会来了。

  莉莉·布里斯柯试图分析人们突然振奋起来的原因,和在网球场上的那一刻进行比较,那时好像紧密性突然消失,他们之间有着如此广阔的空间;而现在在这间只有很少几件家具、窗户上没有窗帘的房间里,许多燃烧的蜡烛产生了同样的效果,烛光下的一张张脸看起来像是光亮的面具,某些重负从他们身上解除了下来;她感到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们现在总要来了吧,拉姆齐夫人想,眼睛看着门,就在这时,明培·多伊尔、保罗·雷勒和一个手里端者着大菜钵的女仆一起走了进来。他们来得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明塔说,他们分别向餐桌两端走去。

  “我把胸针给丢了——我祖母的胸针。”明塔说,声音中带着悲伤,棕色的大眼睛里闪着泪光。她坐在拉姆齐先生旁边,眼睛时而低垂、时而抬起,引起了拉姆齐先生对女人的骑士风度,和她善意地开起玩笑来。

  她怎么会这么傻,他问道,竞然带着首饰在岩石上到处爬来爬去?

  她做出怕他的样子——他简直聪明得可怕,她第一次坐在他旁边的那个晚上,他大谈乔治·爱略特*,真把她吓得够呛,因为她把《米得尔马契》的第三卷忘在火车上了,不知道故事结局;但是后来她和他相处得很好,她把自己表现得比实际上还要无知,因为他喜欢对她说她是个傻瓜。因此,今晚他一开始笑话她,她就不害怕了,而且,她一走进房间就知道奇迹出现了,她身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薄雾,这层薄雾有时出现,有时不出现。她从来也不如道它为什么来到,又为什么消失,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一直要等她走进房间,才会从某个男人看她的神情上得知其存在。是的,今晚她有这层金色的薄雾,极大的一层;她从拉姆齐先生告诉她别傻时的神态知道了这一点。她坐在他旁边,微笑着。

  (*注:乔治·爱略特(1819-1880),英国作家。作品有《亚当·比德》,《弗洛斯河上的磨房》,《织工马南传》及《米得尔马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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