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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这种小买卖,在佐佐木商店时代是难以想象的。良江从桌上取出装订布的布轴,用尺子量着尺码。

  “别量那么准嘛,多算一点给我啊。既然不能算便宜,就在尺码上多让一些嘛。”

  这个男子杀价毫不留情。

  “是,不过刚才也说过,价格已经算到底了,再多就没有赚头了。”良江认真地回答。

  客人态度傲慢地说:“大婶的店是新开的吗?我以后还会再来,今天就算我便宜一点嘛。”

  这类的客人通常是廉价裁缝商,专门挑便宜的装订布,让做家庭代工的主妇缝制内裤、日式围裙和小孩子的连身衣。

  “是的,麻烦今后也多多光临,今天我就多算一些尺码给您。”

  “好啊!那我就再买些人造丝碎布。”

  碎布意指在纺织工厂或是染色工厂制作成品时,多出尺寸而不用的布料。这些碎布可做成熨斗台或是日式暖炉的盖布,是廉价裁缝商的商机所在,只需要利用家庭代工与五、六台缝纫机,就可完成这些商品,男子选出一捆最便宜的人工丝碎布。

  “今天就买这些了。我到别家找些羊毛品,你先帮我捆好,等我回来拿啰。”

  然后他转头看着庸一说:“喂,帅哥,看来你是新来的喔。可要帮我绑紧一点,以防在电车里脱落哟。”

  “是,谢谢惠顾。”

  庸一压抑着难以承受的复杂情绪,勉强向客人道谢,然后将母亲量好的布料包好,蹲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空地,偷瞄隔壁店员的绑绳方式,试着自己捆好。母子俩刻意避开对方的眼神,强忍不堪的际遇,心想一切都得撑到打赢官司那一天。

  “喂!来啰!小心哟!”

  这样的声音忽然从四周传来,共贩所内出现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就连正在买东西的客人都草草结束购物,迅速离开现场。一个穿着西装、长相平凡、个头矮小的男子走进店里,他若无其事地探访每一家商店,原来是个税务官。在共贩所里,只要租个一、两张桌子,就立即可以做起生意,因此相当容易偷漏税。虽然税务机关规定,每家店必须将每天的税金缴入纳税储蓄合作社,但税务官也会偶尔访查各家店铺的营业额。

  良江和庸一默默地互看对方,她们拥有独立店面时,从未曾有这样的经历,令他们深感难堪。

  “佐佐木太太。”

  良江回头一看,原来是泉佐野的大村传助在叫她。白发苍苍的他,满脸皱纹的脸庞带着微笑:“生意如何啊?”

  “多亏您愿意让我们进货,而且还让我们月底结账,生意还过得去啊。”

  自从商店倒闭后,光靠良江的资金,只能租到共贩所的店面。要不是大村传助愿意大发慈悲,礼遇他们先拿货、月底结账,否则良江根本无法做生意。仅仅两张桌子的生意,一天营业额八万,一个月进帐二百四十万,其中盈余为百分之八,只有十九万二千元。租金与盈余的税金、其他杂费林林总总加起来,一个月的成本需要十万元以上,剩下的钱再付位于东住吉的公寓租金,加上长女芳子、次子勉一家四口的生活费,一家人省吃俭用,每月还可勉强凑出打官司的费用。

  “那么,官司进行得如何了?”

  大村与佐佐木庸平是老交情,他相当关心官司的进展。

  “据关口律师说,最近遇上一些棘手的问题,没办法如期进展呢……”

  “这样子啊,你们曾经拥有大店面,如今却在船场这个老地方,强忍着悲痛在共贩所开店,就算拉下‘佐’字招牌,也要在船场继续做生意,我知道这全是为了打赢官司。这场官司非打赢不可,否则我也高兴不起来啊。虽然我能帮的忙有限,不过直到胜诉的那一天,我愿意尽力协助。”

  自从丈夫走后,生意走下坡路,良江的日子并不好过。丸高纤维公司的老板突袭店里,收回店内的商品;有人毫不留情,天天催讨债务;债权人会议那天,更是遭到债权人怒斥说要是还不了债,干脆上吊,以死赔罪算了!四面楚歌的局面下,却还有厂商愿意伸出援手,体谅佐佐木良江一家人。良江听到大村这番话,眼角泛着泪光。

  在假日的国民公寓内,一早就会传来电视声、载着一家大小出游的汽车声,各种声音让整栋公寓显得好不热闹,而里见却不能在假日陪伴妻子三知代与儿子好彦,只是躲在书房做研究,不希望任何人打扰。这个假日,里见为了准备在癌症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必须到癌症中心加班。

  “咦?你要出门啦?”

  “嗯,我得到癌症中心整理一些资料。”里见像往常一样穿上外出服。

  “你该不会和关口律师约在癌症中心见面吧?”

  里见没撒谎,他确实需要准备论文。然而他也同时约了关口律师,下午两点在癌症中心见面。

  “老公,我这样苦苦哀求你,你还是执意要帮关口先生,替佐佐木一家打官司啊?”说完,三知代改变了语气,“听说你最近和财前见了面,真的吗?”

  里见惊讶地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上次有位妈妈拜托我,请我帮她女儿游说,进我的母校就读,所以我回学校找我的恩师,结果巧遇鹈饲夫人。原本想点个头就离开,没想到她却叫住我,聊起了你的事。”

  里见不发一语,拿起放着资料的公文包,三知代面色凝重地抓住里见的手。

  “鹈饲夫人因为你建议财前退出学术会议选举而非常愤慨。她说,既然是同窗同学,应该替同学在近畿癌症中心积极拉票,你却要求人家退选,岂有此理,甚至还不知悔改地插手这次的官司。她还说,原本你还有机会回到大学,但是再这样继续下去,等于亲手毁掉机会。所以她希望我好好与你沟通一下。”

  里见毫不在意地拿起公文包,穿上鞋子。

  “老公,等一下嘛。听完我的话再出去啊……”里见拎着公文包,走下玄关。

  “你愿意听从鹈饲夫人的忠告,对吧?”三知代声嘶力竭地喊着,但里见不予回应。希望里见不要插手财前的参选事宜,还有道理可言,但官司一事,里见打算贯彻初衷,而且他丝毫不愿意再回到浪速大学任职了。里见认为大学医院的人际关系充满封建思想,组织机构也不合常理,就算有希望回到大学,他倒宁愿留在没有繁杂人际关系的近畿癌症中心。在这里,他可以专心研究早期胃癌,对里见而言,这是再宝贵不过的机会了。癌症病患每五分钟就有一人死亡,现在里见能够直接面对这些病患,参与癌症研究的热忱和使命感,远比国立浪速大学的副教授地位要值得珍视。

  三知代看出丈夫所想的,哀伤地低下了头。里见默默地推开大门离去。

  假日的近畿癌症中心内,一片空荡荡,没有门诊病人,病房内少有人出入,显得相当冷清,然而胃癌研究团队的医生则几乎全员到齐。为了参加癌症学会,有人在准备发表论文用的投影片,有人则赶着写论文。

  里见所属的第一诊断部也有组员来加班,分别是部长有马及与学会相关的年轻研究员。里见坐在第一诊断部研究室的桌前,开始整理题为《早期胃癌的综合诊断——胃部活体切片检查的意义》的论文。这篇论文旨在整理自里见进入中心以来的研究数据数据。他一边写下最能体现活体切片检查法奏效的病例,一边想起那天在上六车站巧遇财前以及后来在酒吧聊的话。当时,财前口气挑衅地直言:“我无法认同近畿癌症中心的癌症研究团队,我对你们的细胞诊或是组织标本的诊断方法,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等到金泽的学会上,由来自近畿癌症中心的你和我好好较量一番,我可是摩拳擦掌,等你来挑战呢!”财前既然下了战帖,以他的个性,必然会动员浪速大学第一外科所有的人力,制作一系列的病例和证据,以便反驳里见所提出的活体切片检查法的鉴别诊断。里见虽然对自己的论文充满自信,但一想到财前,还是有些不安。

  里见暂时放下笔,看了中庭另一边的病理检查室,发现主任都留也来了。里见平时总会向他报告佐佐木庸平的官司动向,今天也打算和关口律师一起向他请教。

  门开了,原来是同一间研究室的熊谷。

  “医生,走廊有人指明要找您。要不要请他进来?”

  里见心想一定是关口:“请他进来吧。”

  才说完,关口便进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你假日得做研究,我还来打扰你。上次我已经在电话里提过,有关佐佐庸平先生的官司一事,有件急事必须尽速拟出对策。”

  说着,关口疲态尽显地坐在里见面前。里见立刻打电话给都留,打算到都留的办公室去,但都留表示里见的研究室比较安静。没过多久,都留身着充满福尔马林味道的白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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