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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侍婢提着纱灯领着杨展穿过外间书斋,却没走原路,也没经过前厅,从书斋侧面一拐弯,进了一重垂花门,通过一个小小的花圃,便到了一所极精致的小院子。升阶入室,进入中堂,左右两间屋子,侍婢掀起右侧门口湘帘,请他进房。屋内虽不及书斋的古雅,复室的辉煌,却也茜窗棐几。

  四壁琳琅,屋内正有一个垂鬓雏婢,立在贴壁琴台边,在三明子的烛台上,点上了三支明烛。门外脚步响处,又抢进一个大一点的丫头,挟着锦衾角枕之类,在床上铺陈起来。点烛的雏婢,顺手又在靠窗书案上一具古铜镂花香盒内,焚上了一盘回纹细篆香。

  杨展想得奇怪,使向领路的女子道:“客馆不是在坡脚下那所屋内吗,怎的领我到了此处呢?”

  那女子说:“这是我夫人十分体贴相公,特地请到内宅安息的,因为夫人对待相公,确是一番诚意,道爷两眼最能识人,说是相公是位非常人物,可是我们几位寨主,未必和夫人一样心思,万一在坡下客馆,有点鲁莽举动,便不是夫人待客之意了。这儿是内宅,夫人号令森严,除出道爷,不论是谁,轻易不敢进来的。”

  杨展说:“既然夫人平时内外有别,我虽然是个远客,似乎在此下榻,多有不便。不如仍回原住的客馆去吧。”

  那女子朝杨展瞧了一眼,抿嘴一笑,却不答话。窗口点篆香的女子,忽然转身笑道:“杨相公,你瞧瞧床上香喷喷的枕被,还是我夫人自己用的哩,相公还不肯领情,真是……”

  一语未毕,铺床的丫头,翻身娇喝道:“谁要你多嘴,仔细你的皮!”

  杨展心里怦怦然,不好说什么,半晌,才向领路的女子说:“我那书僮和一点行李,都在外馆,两下里隔开,似乎不大方便……”

  那女子答道:“相公放心,夫人已差人知会小管家,一忽儿便带着行李来了。对面一间,便是安置小管家的,连相公的宝马,叫什么乌云骢的,也在这屋后内厩,和我们夫人骑的那匹照夜白,一块儿喂着,两匹马都长得异样的俊,一白一黑,真像一对似的。”

  杨展一听乌云骢便在屋后,忙命女子领着去瞧一下。

  那女子应命,领着他出了房门。从阶下花圃一条小径,通到屋后,矮矮的短墙,围着一片土地,地上几株森森直立的古柏,树后盖着几间马厩。马真通灵,杨展还未走近厩前,乌云骢已在厩内长嘶起来。他进厩察看了一下,乌云骢好好儿的。也就放了心。

  隔壁厩内,时起蹄掌蹴地之声,大约是齐寡妇的照夜白。心里有事,懒得看人家的马,匆匆的回到前面屋内。焚香铺床几个丫头不见了,桌上却多了一个红漆十锦格的点心盒,盒上一张字条,写着“且住为佳”四个字,笔迹秀逸,料是齐寡妇的亲笔。他对着“且住为佳”四个字,不禁默默出神。忽听得脚步声响,仇儿脸上喝得红红的。

  背着莹雪剑,提着行李弓箭,跳进屋来了。仇儿一进屋,领路的女子说了声:“相公早点安息。”

  便退出屋外去了。

  仇儿把行李宝剑卸下,忙不及问道:“相公,怎地又把我们提到这儿来了,这是什么处所,他们对我们究竟预备怎样?相公,我真被他们闹糊涂了。”

  杨展笑道:“瞧你喝得红光满面,大约也没有亏待你。”

  仇儿摸摸自己面颊,忸怩着说:“相公走后,我正心里不安,有两个大汉,和我称兄道弟的谈了一阵,便拉着我到另一间屋内。大吃大喝,谈话之间,我不知相公对他们说什么,正愁着不知怎样应付才好,不料他们并没问长问短,只捡没要紧的说,我也想用话试探,他们口风也紧,被我问急了,只推说他们瓢把子号令极严,不便乱说。虽然如此,到底被我无意中探出一点点来,据他们说,黄粱观涵虚道士,是齐寡妇的干爹,本领最高,也就是江湖传说,穿山甲碰着吃大亏的怪老头,金眼雕飞槊张这般人,非常怕他,齐寡妇面前,也只有这个老道说得上话。

  我吃完了夜饭,陪着我的人,又和我瞎聊了一阵。后来一个女子走来,说是相公吩咐的,才带着行李,跟她到这儿来了。一路进来,我暗地留神,并没有喽罗们戒备,简直不像占山为王的路道,只进门时,远远瞧见一座大厅内灯烛辉煌,似乎厅内有不少人,在那儿谈话。其余一路走过的所在,连鬼影儿都没得一个,这是怎么一回事?人家说得塔儿冈,不亚如龙潭虎穴,依我看来稀松平常,相公,我们不管他们好意歹意,我们赶路要紧,神不知、鬼不觉的悄悄一溜,大约没有什么为难的,相公你瞧这主意怎样?”

  杨展笑道:“你真是一厢情愿的孩子话,你瞧着鬼影都没一个,你要知道不露面的比露面的厉害得多,否则,也不成为大名鼎鼎的齐寡妇了,其实他们怎样厉害,倒没有大关系,我们要走时,一样得想法子闯出去,不过现在没法走,你还不知道,二十万两饷银,依然落到他们手中了,王太监和虞二麻子,却被他们生擒活捉,快弄到塔儿冈来了,王太监和二十万两饷银,不去管他,我为了虞二麻子正在犯愁呢。再说,黄河渡不过去,也是枉然。”

  仇儿听得吃了一惊,杨展粗枝大叶地和他悄悄一说,仇儿才明白了。

  一夜过去,倒是平安无事。主仆二人清早起来,便有二个俏丫头。进来伺候,香茶细点,流水般供应,在京城廖侍郎家中作客,也没有这样殷情舒服,反而弄得主仆好生不安。杨展夜里睡在床上,枕畔衾角,时时闻到温馨柔腻,不可名说的一种异香,心里又萦绕着那个雏婢泄露的一句话,心里七上八下的,未免想入非非。

  可是第二天从清早起来,直到太阳下山,主仆二人,吃喝之外。无所事事,除出几个俏丫环在面前穿花蝴蝶般殷勤服侍以外,并没有人进来和他们谈话,杨展暗地打量这几个丫头,虽然袅袅婷婷的似普通女子,可是行家眼内,从步履之间,可以瞧出她们身上都有点功夫。倒是昨夜和齐寡妇盘桓了一阵,却瞧不出她有异样的本领来,忍不住向岁数大一点的丫头问道:“这一整天,你们夫人在家里干什么,还有那位涵虚道长,怎地也没露面?我想和那位道爷谈一谈,请你去知会一声。”

  那丫头笑道:“我们夫人和道爷,有事出外去了,此刻快到掌灯时分,大约也快回来了,夫人临走时吩咐,相公如感觉寂寞,可以到书斋随意鉴赏那边的书法名画。书斋贴近这儿,我领相公去罢。”

  杨展道:“夫人道爷,既然都快回来,我在这儿候着罢。不过一承夫人这样优待,实在不安,黄河那岸,还有几位朋友等着我,老在这儿打扰,也不是事。”

  那丫头不住地抿着嘴笑,杨展看她笑得异样,问道:“你叫什么?”

  那丫头低着头说:“我叫了红。”

  忽又悄悄说道:“相公安心,虎牢关几位贵友,不会等在那儿的了,也许这时己动身离开虎牢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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