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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屋内的人顿时忽喇一团,个个伸长颈子看他手上那张字条,却见写着:普贼大言不惭,贼条携回反滋淆惑,特为去之。府中机宜尽泄,何疏忽如此?擒贼先擒王。防御贵扼要。调度在精不在多,匣弩可恃而不足恃。贼党诡计,虚实互用,毋为所乘,慎之慎之。葛示。

  龙土司识字不多,这几行草书,能够认识的没有几个字,看得似解不解。唯独瞽目阎罗咀嚼这几句话,觉得字字有斤量,切中沐府的病根,还没有看完,自己这张老面,不由得彻耳通红,心里一阵难受,竟闹得哑口无言,暗地却又恨写这字条的人,虽然明知道是葛大侠的手笔,却暗怪他为什么一味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把这种大事随意闹着玩儿,又像关照,又像现成说风凉话,算哪一套呢?可是龙土司心直口快,他看得这张字条,越发糊涂了,急得向金翅鹏大喊道:“我的老弟,你们究竟怎么一档事。痛快地说出来吧。再这样变戏法似的老玩花招,可把我急疯了!”

  金翅鹏一看他,真个急得脸红脖子粗,慌忙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今天出府时,把玉皇阁摆拆字摊那套行头又披上了,却教两名头目远远地坠在身后。我们走的方向是南城外近郊一带,这里边我还存了公私两全的主意,因为听到上官老达官说过,昨晚同我师伯祖在南城外吊桥下分手的,我师伯祖并没进城。我想也许隐身在南郊寺院内。所以我们一出南城,逢庙必进。可是走了半天,离城也有十几里,沿途寺观虽走了几处,非但摸不着贼人影子,我师伯祖的行踪,也如大海捞针。

  “时光却已近午,我改变了方针,不再走远。离开了官道,打听着近郊几处有名乡镇,拣着热闹地方走去“一走两走,走到一处近山靠水的一座村镇,小地名叫作芳甸,也有二三百户村民,中间还有窄窄的一条半里长的河,两旁也有不少店铺。我们一到芳甸街上,日色业已过午,觉着肚内饥饿,便找着一家酒饭兼全,较为整齐的村酒店。

  “我们三人会在一起,走进酒店。一看这座酒店,外表虽比不上城中店铺,店堂却也宽敞。最妙的店后靠河,临水搭着水阁,草窗四启。一面吃酒,一面可以欣赏河景。阳光充足,也觉暖和。我们便在水阁临窗座头上坐下,点了几样酒菜,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看到窗外碧清河面,也不过三两丈宽,对面一条长堤,通着进城官道。河内几只捉鱼小舟,摇近水阁窗下,向酒客兜卖鲜活的鱼虾。水阁内别的座头上酒客,真有俯身论价,用小筐子吊上买就的活鱼,吩咐酒家拿去整治,现烹下酒的。我们看得有趣,把半天劳累都忘记了。

  “正在怡然自得,忽听得对岸堤上,蹄声得得,一匹乌云盖雪的异样俊驴,驮着一个苗条女郎,披着玫瑰紫一裹圆的雪氅,头上也罩着一色的观音兜,面上却垂着一块黑纱,飞一般从官道跑上河堤。俊驴屁股后面,紧紧跟定一个瘦小精悍的汉子,一身劲装,斜背着狭长的黄包袱。那匹俊驴展开四只白蹄子,飞一般跑来。后面汉子的两条腿,竟能不即不离地跟着四条腿,跑得一般的飞快,眨眨眼,已跑过长堤穿进一座树林,望不见人驴的影子了。

  “我一看这两人一驴,心里便觉一动。似乎那女子跑过长堤时,还向这边水阁望了一望,手上丝鞭向水阁一指,扭面向身后汉子似乎说了几句话。虽然一晃而过,总觉异样。水阁内别的座头上,也看得稀罕,互相猜疑。这当口兜卖鲜鱼的儿只小划子,还在窗下,其中有一只渔舟,后梢坐着一个黄毛丫头,不过十五六岁,虽然面皮晒得漆黑,五官倒还端正,手上扶着一片小桨,也愣愣地望着骑驴女子的后影。人影俱杳,兀自舍不得回头。

  “船头上立着白发苍苍的老渔翁,提着两条鲜鱼,正向那面窗口酒客论价,一眼瞥见黄毛丫头痴痴地望着,便喝道:‘小红!你又想疯了心了?你不要造梦!我们是苦熬苦挣的安善良民,这种邪魔外道的女子,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后梢的小红,覆额的一丝黄发一动,倏地扭过头来,噘着小嘴叫道:‘爷爷,那姑娘是好人,为什么说人家邪魔外道?我们还得过人家好处哩!’小红一还嘴,老渔翁厉声叱道:‘对!好人,是好人!你再说,看我撕你嘴!

  “我听他们一老一小话里有因。我慌探身窗外,向老渔翁招招手道:‘你水舱里,还养着十几条清水大鲫鱼。我也照顾你一点生意去,挑几条大的下酒。’不意后梢那叫小红的丫头,两手乱摇道:‘客官,这十几条大的,隔夜就有人定下了。老渔翁也陪笑道:‘客官,真个对不起,这几条已有人付下定银了。我趁此兜搭道:‘偏我没有口福,轮到我买鱼,便有人定下了。我不信,定下这许多鱼,一天吃得完吗?’

  “老渔翁以为我动气,顾不得向那边窗口论价,扶着水阁的柱子,连船带人移到我的窗下,仰面陪话道:‘客官,我们吃苦饭的人,怎敢得罪照顾我们的财神爷。客官不信,你看前几位客官买的,也不是鲫鱼。这几天捉到的大卿鱼,天天有人预付双倍的鱼价,统统定了去。老汉本土本长,在这芳甸湖干这劳什子,已有好几十年,从来不敢说一句谎话,而且天天向老汉定鲫鱼的人,不是本村人。老汉看着有点岔眼,越发不敢得罪他们,求客官原谅吧!’

  “我一听这话,越发不敢放松。别的座头上几位好事客,也听出老渔翁说得离奇,并排窗口上,都探出来问道:‘芳甸湖鲫鱼,果然比别处肥嫩。可是在湖内捉鱼的渔船,不止一只,怎的天天专向你这船上定这许多鲫鱼呢?再说这儿酒客,大半是本村人,芳甸也不是什么大地方,你说天天向你定鱼的客人,肯出双倍鱼价,你却看得有些岔眼。这事有点古怪,究竟天天向你定鱼的人,是何路道,住在本村何处呢?

  “众人这样一问正中我的下怀,老渔翁却有点吃不住了,经众人一盘问,仿佛老渔翁对我说的一番话,连众人都有点不信的模样。最奇,窗下另外还有一只渔船上的一个青年汉子,听得也有点愕然。原来老渔翁姓吴,叫小红的小女子是他孙女。那别只渔船的汉子也开口道:‘吴伯伯你这么岁数!无缘无故哪会赤口白舌的说话。我们天天在一起,你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唯独这事情真怪道。经众位客官一说,还有你们小红,起先说的几句话,连我都有点莫名其妙了。

  “老渔翁急得把手上提着的两条鱼,向舱里一丢,向小红一指道:‘都是你这个丫头惹的祸,我如果不把事情说明,我这老面没法见人了。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也不管得许多了。众位客官,我老吴同我这小孙女一向住在市梢的白蟒岩岩脚下,没有什么家当,便是两间破草舍,一只小船,靠这芳甸湖生活,乡亲们都没有一个不知。不料这几天白蟒山内,时常看到几个举动异样的人进出,走山道都像飞一般。最奇是,众位此刻看到,对面河堤跑过一个穿红衣骑黑驴的女子,也住在白蟒山内。

  “‘众位都知道这座白蟒山,石多土少,没有什么出产,本地人都当作古迹,不要说山内没有住户,平时连人迹都没有,连猎户们都懒得进去。有人还说白蟒山内,有鬼怪出现,劝我不要住在山脚下。诸位请想,白蟒山内既然这般境象,我见到那班进出的人,同那穿得齐齐整整的女子,老在山口进出干什么呢?

  “‘有一天日头下山,我同小红捉鱼回去。我这两间破草舍,虽然靠着山脚,其实就在湖边。因为白蟒山的山脚,直伸到芳甸湖边。我把捉来的鲫鱼,用湖水养在船舱内,预备第二天赶早市。拴住了船索,带着划桨渔网,祖孙二人刚钻小屋,猛听得脚步声响,那位红衣女子牵着那匹黑驴,已立在我屋门口。我们小红看得奇怪,便走出门外,打量那女子那一身装束。女子面上老是蒙着一块黑纱,这又是不常见的。

  “‘那女子却向我们小红细问捉鱼的事,聊了半天闲片儿,临走却掏出雪花花两锭银子,每锭足有五两重,塞在小红手内,说是一锭买鱼的,每天捉到大鲫鱼,不论多少,都留着卖与他们。那一锭说是喜欢小红,赏给她添衣服的。我慌赶出去问她尊姓大名,谢她厚赐,又想问明下定的鲫鱼,每天送到何处。那红衣女子在黑纱面幕内,只说了一句不必送,到时自然来取,也不必向别人提出此事。说完这话,便向白蟒山内进去了。

  “‘果然,半夜里便有人来敲门,把湖边船舱内养着的鲫鱼,统统取走了。从那晚起,每夜必定有人来取鱼,取鱼时必定又放下三两银子不等。可是来取鱼的人并不是红衣女子,每夜来的人,又不是一人,似乎装束都奇特,面貌也异常凶恶,取鱼时都不多说话,只嘱咐一句不准向人提说,说完,飞一般向山内进去了。老汉虽然多赚了几两银子,心情老是不安,摸不准他们是人是怪。此刻那红衣女子飞一般过去,诸位不是亲眼看见的么?诸位请想,这样的人老在白蟒山进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渔翁刚说到这儿,忽然截住话头,闭口无言,两只皱纹重叠、枯涸无光的黄眼珠,直注阁内,顿时脸上惨变,猛一蹲身,举起一支木桨,向水阁木柱子拼命一点,三划两划,飞箭一般离开水阁去了。我看得奇怪,回身一看,才看出自隔座,新到两个酒客,正向窗外,望着老渔翁狞笑,外加满脸的煞气,其状可怖,连别座酒客,都鸦雀无声地留意这两个新到酒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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