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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张杰在屋上,哪知我受此惊吓,嘘噱之声又起,大约催我快上。我这时腿上头下,两足勾紧上面一段藤条,下面手腕加劲,倒盘上去四五尺,下面已垂下一小段索子。略一停顿,上身一起,才把两腿放下。照前两手倒把而上,没有几把已攀住一根破烂椽子,试了一试,似乎还经得住用力,却好张杰已伏身穴口,向下一伸手,正攒住我的腕子,借劲使劲,把我提出窟鯈。二人一齐贴瓦伏身,张杰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禁声’,只见他很快地解开系住椽子的藤结,把一条枯藤挽了上来,随手搭在臂上,又在耳边吐出一字‘走’,只见他依然贴在瓦面上,手足并用,壁虎一般,向右侧蛇行过去。我当然仿照办理,爬了一段路,已到屋面尽头。

  “他在前面已停住身子,把臂上藤索又垂了下去,却把这一头绕在臂上,悄悄对我说道:‘下面是山石砌的围墙,墙头比这屋顶低下六七尺,不过中间还有三四尺宽的一条夹道,你先下去,却须当心。到了墙头相近,必须腕上加劲,扯一顺风旗,才能落在围墙上。如果夹道有人走动,须等他过去再下。当心,当心!

  “我低低应了一声,先把半个头伸出屋外,一看下面夹道内,黑沉沉的没有声息,果然有道围墙,墙头满长着尺许长的草,慌缩回上身,两腿向外一飘,两手一握绳索,慢慢逸身垂下,整个的身子坠在张师兄臂上。幸而我人小身轻,换了大人,张师兄也吃不住劲的。够了尺寸,按照他的吩咐,居然被我轻轻落在围墙上,藤索一撒手,张师兄身有轻功,一伏身,已纵落身边。一盘藤索他兀自搭在肩上,不肯弃掉。

  “围墙外是一片松林,向林外望去,看见一条火光,蜿蜒于峰下山林之间,才知我们做了这许多手脚。那队苗匪走得没有多远,庙里似乎尚有许多苗匪,在庙前来往奔驰,不知干什么把戏。幸而这片松林又广又密,不虞露形。张师兄行若无事,一蹲身,又把藤索向围墙外垂下,我悄悄说道:‘此处不过六七尺高下,我还跳得下,可以不用这捞什子了。’张师兄笑了一笑,随手把藤索丢落墙外,两手微点,已飘然落地,我也如法跟下。

  “这一跳下仿佛两世为人,总算跳出龙潭虎穴了。我急于想问张师兄来踪去迹,还未开口,他说道:‘不要多言,快跟我走。’我只可闷着声跟他走。他并不向林外走去,却向松林横穿过去,似乎越过一条土冈子,才把松林走完,又走了一箭路,已到峰脚,抬头一看,面前白漫漫的现出片草场,正是我被苗匪掳来经过的草地,不过押到庙宇时,是望庙前转去,此时则从庙侧小径下来。

  “看广阔的草场空无一人,我向张师兄说道:‘万一那队匪人也从此路出发,岂不又落虎口?张师兄道:‘孩子,你知道什么?我在屋面上,已探听明白,此刻不便多谈,快跟我走好了。’一语未毕,猛听得前面峰脚下,天崩地裂的一声炮响,立时火光烛天,喊声震耳!好像有无数人杀到山下,庙内也突然战鼓雷鸣,杀声大起。

  “张师兄喊声:‘不好,快跑!’当先向草场奔去,我吓得胆战心惊,慌不择路,跟着张师兄飞跑。一片草原,半人多高的乱草,锐利如刀,我们心慌意乱,黑夜里寻不着草中路径,勾衣碍足,极难行走,一个急劲,如飞地奔到草原中心。猛地里,嗖的一声,从左右草缝里飞出两支长矛,矛上还有个倒勾子,拦住去路。

  “我们吃了一惊,刚一定身,身后白光一闪,又飞出两根钩镰枪,雪亮的长矛子直逼后心。不好了,一眨眼的工夫,近身的处所飒飒齐响,刺出麻林似的长矛,钻出无数雄壮大汉,一色玄帕缠头,身束软甲。张师兄一见,认出是官军,慌说道:‘众位军爷,俺是被匪人掳去的良民,此刻刚从匪窟逃出命来,求军爷们高抬贵手。’

  “对面一人喝道;‘好一个利口匪徒!一身匪服,居然口称良民,谁信你的鬼话!捆!’一语未绝,十几支钩镰枪立时搭到身上。张杰一声长叹,俯首无辞。

  “我们二人立时被他们捆翻地上,嘴上还塞了个麻核桃,只派一人蹲在我们身旁看守,其余官军们又向草地四散隐伏起来。我们二人‘寒凫浮水’般拥在地上,庙前庙后争杀声音,从地皮传到耳内,比站着听还清楚。听四面喊杀之声越来越近,似乎官军已把这所庙宇包围,只这面草地用着伏兵截杀,大约官军方面,早已探清匪人来往路线,用的是三面撒网之计,而且利用这片草地截获逃匪,最好不过。这一大片草地埋伏官军,定不止这一点人,说不定后面要路口还层层设卡,看起来我们刚脱虎口,又遭池鱼之殃!刚才没有被长矛搠个透明窟窿,尚算万幸。

  “我偷眼一看张师兄,离我一丈开外,也照样倒剪两臂背上面下,搁在地上,却见他肩头一上一下,在那儿暗地乱动,似乎想挣断绳索,我吓得心里直跳,一掉脸,想偷看监守这一个官军,蹲在何处,忽见山腰庙后,火光冲天,黑烟蔽野,把一片草原映得通红,大约官军得手,已从庙后破巢而人,纵起火来。

  “这样被火光一照,我才看清监守我们的官军在我们前面,屈膝半跪,两眼直注,猎狗似的一步一步地向前面淌去,神情紧张已极,似乎忘记了我们,离开我们已有一丈多远。再一看张师兄,我吓了一跳,我从钻出屋顶,直到草地被擒,都是黑地里瞎摸瞎撞,张师兄身上衣服,原没有仔细看清,此刻庙内起火,远照草原,才看清张师兄上下衣服,已换了样,竟同苗匪一般无二,怪不得被擒时,官军说出一身匪服,还敢口称良民的话,但不知他这身匪服,从何而来,却弄得有口难分了。

  “我心里正在难过,又听得远远一片飞奔的足音向草地跑来,脚音错落,人数众多,刚到草原中心,一声威喝,千矛齐举,从草地里跳出无数官军,把逃来的一群人困住垓心,一阵争斗,霎时便寂。虽然看不见争斗情形,听官军得意的口吻,似乎或死或擒,没有逃出一个去。这样利用地势,十拿九准地来了几次,业已夜尽天明,一片晓雾笼罩草原。露水如珠,滴衣生凉。山腰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已烧得七零八落,蓬蓬勃勃的青烟,兀自上冲霄汉。

  “细听杀声渐止,战鼓无声,从迷茫的雾气中,隐隐看到峰腰红旗招飘,又听得号角呜呜,夹着几棒金锣,大约官军业已全胜,鸣角齐队了。我半天没有听到张师兄动静,转脸一看,忽不见了他的踪影,心里又惊又疑。难道他乘几次逃匪争斗,已经挣断捆索,又逃走了吗?但不会舍我独逃,或者时机迫切,无法挈带,同上次一般,也未可知。万一草地外面要路上也有官军把守,人困马乏,难免二次受擒,一发有口难分了。思潮起落,又折腾了整夜,弄得我神疲力尽。这时有人让我逃走,我也寸步难移了。

  “这当口露散日出,天色大明,草内官军一齐亮队,所有生擒俘虏也圈在一堆,我当然也在其内。举目一瞧,赶情这支官兵,一千不到,也有六七百人。草地上一片片的血迹,肠破腹裂的尸首,东一具,西一具,好不凄惨!生擒俘虏,大约有一二百人,其中竟有先时一同关在破屋内的难友,玉石不分,如何结果,只有看各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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