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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金翅鹏吃了一惊,这样看待,却又不像恶意,硬着头皮,侧身偏坐,不敢先开口,且听龙土司怎样问话,再随机应变。不料独角龙王暂不开口,先叫来一个亲信头目,不知吩咐什么,那头目就匆匆转人后帐。这当口独角龙王从案上文书内,抽出一叠公文。一伸手,就递与金翅鹏,只说了一句:“你看。”

  金翅鹏忙一欠身,双手接过,翻开来,从头到尾,略一看了看,顿时心里怦怦乱跳,背上冷汗直流。原来这纸公文,是从胜境关桃花峒岑土司营里,专驿飞递的军报。

  公文内写道:“查有边匪奸细金翅鹏一名,武艺高强,混人内地,乔扮术土,暗探军情,潜踪桃花峒玉皇阁多日。经职营访实拿究,该匪已闻风潜逃,经职营四面兜缉,该匪难以出关,定向省城官道逃走,或已混入曲靖,尤防乘机行刺,乞严饬一体踩缉,务获正法,以寒匪胆。”

  后面附开面貌、身形、衣履,样式。

  金翅鹏一看公文,明白躲在松林上时,追骑交头接耳商量计划,所说这把野火十拿九准,便是这纸公文的把戏了。但是这位龙土司喜怒莫测,如果真照公文一办,我反不如不投大营的好了,事已如此,只可一切付诸天命。思索之间,依然把公文叠好,立起来,双手递与龙土司,正要诉说情由,忽见身后走过几个军健,手上托着食盘酒器,竞在桌上摆好一桌酒席、居然在自己座前,也按上一副杯箸,而且军健已高举酒壶,替他斟上一杯。龙土司一挥手,一班军健们又复退去,不剩一人。龙土司囧囧双瞳逼视着金翅鹏,举杯一笑道:“坐下喝酒。”

  这一来,把金翅鹏弄得做梦一般,口上嗫嗫嚅嚅的,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好。

  龙土司看他这份难受,不禁呵呵大笑,霍地虎躯站起,走下来,伸手一拍金翅鹏肩膀,大笑道:“老兄只管开怀喝酒。岑土司放纵部下,无所不为,同盗匪也没有什么分别。他的话哪能作准?我们公爷岂能听信?不过在这时,表面上军务已告肃清,骨子里盗匪如毛,兵到匪走,兵去匪来,哪能不处处防范?老兄仗着一身武艺,出入军匪之区,自以为问心无愧,可是老公爷方面,也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词,可是我却惜你埋没穷途,故而在公爷面前,一力担保,特地请你来,杯酒谈心。咱们总算一见如故,来来来,咱们且痛快喝几杯,万事有我做主,你有为难的地方,只管直说出来好了。”

  金翅鹏一听这番话,才心头蹋实。自己一路坎坷,想不到反祸为福,遇着这爱才识货的贤明的土司,不觉心里异常感动,竞自双膝一屈,跪在龙土司面前,涕泪交流地说道:“人生难得知己,想不到我穷途落魄,得蒙将军抬爱。俺……”

  龙土司双手一扶,把他扶起,纳入座位,自己回到虎皮交椅上,说道:“你不必难过,无论天大的事,我既替你做主,你就放心好了。咱们且喝三杯,挡挡寒气”说罢,一仰脖子,就把自己那杯酒一口喝干,酒杯一放,提起酒壶,便催金翅鹏快喝。金翅鹏已明白这位王司,是豪迈不群的角色,恭敬不如从命。两人这样递杯对喝,一口气各人喝了好几大杯。

  金翅鹏磊落汉子,平常抑郁牢愁,埋名隐迹,别有所图,所以一路游历,假装穷酸,日子一久,弄假成真,竞变成一个落魄书生样子。此时被龙土司独角龙王英爽之气笼罩,心中一畅,不禁露出本来面目,酒量原不差,酒逢知己千杯少!独角龙王最爱杯中物,看金翅鹏也能豪饮,一发欢喜。一震时,两人喝下一二十斤美酒。龙土司停杯笑道:“先头你在大营所供一番话,大约不是虚假。不过我看出你一身武功,似乎是内家宗派,金翅鹏三字,大约是江湖别号,绝非是你的真姓名。大约你定有难言之隐,所以这样说的。”

  金翅鹏叹了一口气道:“将军这样抬爱,我岂能略有隐蔽?不过说起我的身世,真可算世间上最苦命的人。不瞒将军说,我从小被父母卖与官宦之家为奴,确实不知自己的姓名。只知从小服侍四川菱州一位大官的少爷,做一个伴读的书童,约有七八年光景。那位少爷虽然请了个饱学名儒,无非在书房中挂个虚名,终天偷鸡摸狗,倒被我偷偷地认识了不少字。那位饱学名懦,对我颇也另眼看待,随时指点,这七八年光阴,肚里着实装了不少书本子。

  “我到十五六岁当口,随着少爷全家赴任。不幸坐船经过翟塘峡相近一处险恶之所,突然出现一股悍盗,非但劫掠一空,而且把少爷全家杀得一个不留,原是为报仇来的。偏那盗里边,称作‘飞天蜈蚣’的瓢把子,忽然看中了我,把我掳掠人山,逼为螟蛉,还时时授我武功。这样在川边深山盗窟,又流落了一二年。有一天夜里盗窟出事,官军围山兜则,难以抵挡。

  “飞天蜈蚣收拾金珠细软,牢系身上,又把我据在身上,展开两支四十余斤方棱十三节纯钢裹金尉迟鞭,从官军稀薄处硬杀出一条血路,逃离虎口,昼伏行夜,非止一日,到了巴东,已进湖北省界,路遇飞天蜈蚣的师伯,是个出家人,法名无住禅师,是黄牛峡大觉寺的当家方丈,据说武功绝世。深得内家不传之秘,而且又兼通文墨,起初也是川中侠盗,中年金盆洗手,削发出家,后来来到黄牛峡大觉寺住持,做了十几年下来,扬子江上流,不论官绅商民,都知道大觉寺无住禅师是个名僧,名头非常响亮,谁也不知道他以往的历史。

  “飞天蜈蚣在巴东遇着他的时候,无住禅师胸前一部长髯已经苍白,大约不到六十,也有五十望外。飞天蜈蚣对于这位师伯十分敬畏,两人在街头略略一谈,无住禅师便引我们到了黄牛峡大觉寺。飞天蜈蚣在大觉寺待了几天,无住禅师替他写了一封八行,命他拿着这封信,投奔云南哀牢山隐居的滇南大侠葛乾孙。把我留在大觉寺,拜托无住禅师传授内家宗派的武功。

  “其实照飞天蜈蚣的辈分来说,无住禅师还是我的师伯祖辈了,可是那位无住禅师真不愧有道高僧,知道我身世可怜,留在寺内,非常爱护,文武两道,早晚尽心指点,也不教我落发,说我不是沙门中人。这样过了三四年,得略窥内家门径,可是年纪也到二十左右了,可是飞天蜈蚣从未见面。有时想起飞天蜈蚣待我好处,也曾问过无住禅师,老和尚只是摇头叹息,不说所以,似乎知道他的踪迹,却不愿我知道。

  “这是以前的事。三四年后,无住禅师忽然动了云游天下,广结功德的志愿。有一天,在方丈室内,对我说道;‘飞天蜈蚣秉性鲁莽,事事任性,可是一生口直心快,功罪足以相抵,唯独对于你,却是非常爱惜、期望至深,对待自己亲生也不过如此。这儿年,他有时写信来,有时托人到此,探望你身体怎样,功夫怎样,可见爱你之心,时时在念,大约也是你们前生缘分。现在咱们也要分手,你的功夫略有小成,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到江湖阅历阅历,才是正理。而且有一件要紧的事,似乎应该你去做的,如果你本心不愿意,老僧也绝不强人所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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