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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晚生父子出了奸邸,如鸟出笼。一时却不敢出京,在礼部供职多时,偏蒙圣上赐见,外放观风钦使,喜的钦定浙江省分,与敝省邻近。秋试事毕,请假回乡省墓,回到敝乡没有多少日子,不幸先慈见背,便弃官守制,在家侍奉家父。今年服满,朝廷又降旨起用,升授东宫经筵。本拟坚辞,却因家父训谕,正在壮年,未便违旨,可知东宫英名天纵,将来定是圣主,奸相定难立足,正是借此启沃圣知,稍尽愚忠。因此遵着家父旨意,也不惊动地方官吏,父子二人悄悄从家乡起身,沿水道上京。不料到了南通州,家父生起病来,资斧又尽,又不便仿效奸吏,向沿途地方官吏去打秋风。正在进退两难,幸蒙高老丈扶助,得见沈兄,栖身有所,家父也渐告复原,真是感激非浅!”

  他这样一说,沈廷扬一听,他原来还是一位现任显达的贵官。照理说,洁人是个武举,自己还是一个说不起的秀才,哪有同他称兄道弟、同席起坐的份儿?沈、徐二人,不约而同地立起身来,预备谦逊几句。话未出口,洪承畴已经觉着,急向两人说道:“小弟敢于自报角色,因为两兄一见如故,而且深知两兄绝不以俗吏相待。如果两兄见外,小弟只好立时奉着家父拜别了!老前辈在此,晚生还有一句衷心的话:未见沈兄,已慕高义。相见以后,更是钦佩到万分,便是此刻会见徐兄,也一样地仰慕。家父略明鉴人之法,昨晚曾对晚生说,你能够同沈兄终身为友,得益非浅!此刻不揣冒昧,想同沈、徐两兄结拜金兰,未知能俯允否?”

  沈、徐二人暗暗心喜,却不免谦逊几句,冷眼看鲁颠,却端着酒杯,微笑不言。这当口,猛听得庙外人声鼎沸,齐喊着:“大家当心呀!海盗快来了!”

  沈廷扬大惊,倏地立起身,正想出外问讯。忽又见满头大汗的一个团勇,跑到席前报道:“海盗果真发动,哨探的几只渔船,远望见海盗驻扎的岛上,火光四起,人马乱窜,一片喊杀的声音,远震海面,想系离岛上船,杀奔前来。”

  一语未毕,接二连三,又来了几批探报,都是一样的话。

  沈廷扬一挥手,探子退去,鲁颠已立起身挥手道:“沈兄快快集合快艇和精壮团勇,多带火器,跟俺们一同杀奔海盗岛上去,愈快愈妙!”

  他这几句话,沈、徐二人都茫然不解,暗想海盗已倾巢杀向前来,只有以逸待劳,尽力防堵才是道理,怎的反叫我们杀向岛上去?而且一来一去,势必在海上混战起来,万一彼众我寡,海盗另出奇兵,偷袭上岸,如何是好?两人不免迟疑了一下。

  洪承畴笑道:“两兄不必犹疑!老前辈料敌如神,与晚生所见正同。此时据报盗巢火光烛天,人声鼎沸,绝不是人马出发,来袭崇明。海盗积年巨猾,岂肯如此张惶?而且听说那岛上并无居民,何致起火,也没有出发时自烧营帐的道理。依晚生所见,定是高老丈和两位千金偷进盗巢,故意各处纵火,使他自相扰乱,今晚难以出师,使我们又可从容布置。老前辈意思,便想乘他们扰乱时候,一举破敌,可以事半功倍,比晚生所见又进了一层,真是妙策,两兄如何还未了悟呢?”

  沈、徐二人听他这一解释,才恍然大悟,慌向鲁颠说道:“老前辈且请安坐,容晚辈出去调集人马,再请同行。洪兄便在此留守,以备万一!”说罢,便欲趋出。

  鲁颠招手道:“且慢!我心中所料,除借此破敌以外,尚怕高家父女行踪泄露,在岛上与海盗混战起来,我们尤应该飞速接应他们。团勇不必过多,点选三百个精锐壮勇,分为左右两翼,由两位分头率领,不必举火张灯,悄悄向岛前岛后包抄过去。另用一队战船,预先停留在盗岛相近海面,一字排列,作为疑兵,却须多备各种响器,一等到两位率队上岛,各人放一个钻天信炮,使海面船上得到信号,立时点起火把、灯笼,鸣锣擂鼓,呐喊助威,使海盗摸不着虚实,不知有多少团勇到来,定必格外惊窜,无心恋战。俺跟你们去,居中策应,临机进退,顺便找寻高家父女同你们会合!但是定法不是法,我虽这样预备,出发以后,尚须看那岛上情形,再作定夺。这里洪兄指挥团勇们多备火器、长枪,扼守沿岸要口便是。”说毕,两人领命趋出。

  一霎时,外面画角声起,步履急骤,知已调动人马。洪承畴微笑道:“沈、徐两兄真是杰出人才,将来足备干城之选!”

  鲁颠道:“两人一身做骨,可惜生非其时!”

  言罢,微微地叹了一声!洪承畴不解,正想细问,忽见徐洁人一身劲装,匆匆奔来,一手执枪,一手提着一柄连鞘长剑和一面尖角小红旗,向鲁颠道:“沈兄已遵照吩咐,在海滩调齐应用船只人马,不便分身,特命晚辈来请老前辈一同前往!并知前辈未带兵刃,另选了一柄上好宝剑在此,请前辈暂时委屈一用。”

  鲁颠倏地立起身,挥手笑道:“说起宝剑,俺本来有一上好宝剑,现在在俺小徒手内。”说到此处,笑指洪承畴道,“其实那柄剑理应归此君佩带的。”

  他这样一说,洪承畴猛想起当年奸邸美人流血的一幕,不禁神色黯然。鲁颠又笑道:“俺用不着兵器,俺的兵器便在海盗手中。我看你这支六合枪,在岛上短兵相接,不大合用,你就把这柄剑带在身旁吧。”

  徐洁人听他这样说,不敢勉强,便老实把剑系在腰上,却把那面红旗交与洪承畴道:“洪兄在此留守,全凭这面号旗,指挥一切,也是沈兄嘱弟特地送来的。”

  洪承畴慌恭恭敬敬地接过令旗,笑道:“今晚暂荷重任,敬盼诸位捷报便了!”

  鲁颠大笑道:“走,走,多年未开杀戒,不想在海盗身上去泄一泄郁恨!你们看,天上星月稀疏,海雾迷漫,正是杀敌好时候!洪兄少陪,就此起身。”说罢,大踏步昂然走出。徐洁人慌提枪跟在后面,洪承畴也抱旗直送出来。

  三人出了公所,穿过市镇,直向海滩而来。一路驻守的团勇,荷着标枪,森然排列,看见鲁颠这般怪相,虽也注目,却不理会,只见最后洪承畴怀中那面小小红旗,个个一齐肃然致敬,好不森严威武。洪承畴暗暗点头,低头一看,旗上红地白圆心内,绣着一个黑的大“沈”字,旁边又绣着“小孟尝”三字,知道这面旗是粮帮大帮头的令旗,暗想草野之中,毫无名义假借,能够如此,真是难得!将来自己能够得意,要好好地为国家练几支节利之师,为国宣劳,为己扬名!

  不提洪承畴自己感想,转瞬之间,三人已到海边,一望海上蓬蓬勃勃,像出锅蒸笼一般,涌起浓厚的大雾。从迷漫的雾气中,看出海滩一带桅杆林立,每一支杆上一盏红灯,灯火照耀,隐隐约约,密若繁星。等他们步下海滩,才看出海上排列着大大小小七八十艘粮船、渔船,去掉原装船篷,一律支架灰色尖顶布篷。每船船尾插着一面黄色旗,下立着两个包头扎腿,挺胸凸肚,穿蓝布背心的大汉。其余一个不见,鸦雀无声,大约都藏在布篷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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