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朱贞木 > 龙冈豹隐记 | 上页 下页


  酒斟一巡,鲁颠高踞上座,酒到杯干,宛如长鲸吸川。徐、沈两人几杯以后,只觉桌上的菜,杯中的酒,虽非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可是经过绝色佳人亲手烹调出来,便觉芬芳满颊,美不胜收。恰好这时皓月悬空,照彻亭园,峰影人杯,荷香袭袖,加上须眉高古的高公旦,狂态惊人的鲁颠,真有飘飘欲仙,隔离尘世之慨!

  徐、沈两人也自兴高采烈,高谈阔论起来。席间又渐渐谈到武功上去,沈廷扬也知高公旦、鲁颠在座,哪有自己发挥的余地,可是徐洁人思想又是不同,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两位佳人,要自己传授祖传枪法,不管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卖也要卖他一手,无奈高老头儿一味讲论武功奥妙,并不提起这档事来,自己如何插得进去?

  不料多吃酒、少开口的鲁颠,却像知道他心事一般,这时忽然一指徐洁人,笑道:“空谈不如实验,你的祖传六合枪,系自己信得及的,何妨在这明月之下,玩几套我们看看,否则你老远扛着一支枪来,又老远地扛回去,未免对不起那条枪了。”

  这几句话,谁也听得出话中有刺,连沈廷扬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身受的徐洁人,自然越发如芒在背了!哪知高老头儿满不理会,酒杯一放,两掌脆生生一拍,哈哈大笑道:“你不提起,老朽几乎忘记!徐老弟祖传绝艺,早已闻名,原是老早约请徐老弟带来玩几下开开眼的,趁此明月,让老朽去拿枪进来,叫小女们也来见识见识。”说罢,振衣而起,迈步出亭。

  这当口徐洁人懊悔不迭,想阻止高老头儿不去拿枪,可是那条枪明明自己扛来的,既然扛来,自然存心要露一手,阻止的话如何说得出口?来的时节,又料不到鲁颠也会在场,无意中又邀上一个沈廷扬。廷扬是自已投契朋友,当无关系。只有这个冷嘲热讽的鲁颠,实在令人难受!事已如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他一下,暗想我家祖传六合枪,虽然上不了鲁颠的眼,那两位佳人加以青眼,也未可知!徐洁人肚内暗自打算,旁观的沈廷扬,却洞如观火,暗想徐洁人今天要出丑。在高老头儿去拿枪当口,本想托词婉阻,无奈高老头儿举步如飞,话未出口,人已离亭,这时向亭外一看,高老头儿已笑容可掬地扛着枪来了。

  只见他走到亭侧空场中心,随手掉过枪尖,漫不经意地向地上一插。这一插,却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只见那条八九尺长的一条枪,竟插下去六七尺,留在地面上的也没有多长了。这种花圃,虽是土地,看去似乎浮松松的,其实高老头儿和两个女儿早晚在这空场练习武艺,早已踏得结结实实,比打捶过的三合土还要坚固几分!你想把这一条枪插下去这许多,是何等力量?这一下便把徐洁人吓得心惊肉跳,回头要自己试练枪法,当然要待自己拔出土来,自问考武举虽然搬过几百斤石头,开过头号硬弓,但是这种力量,却是没有试过!而且进亭时走过空场,觉得脚下土地很是结实,一条枪插下这样深,自问绝对拔不出来,这第一个难题便考倒了,还谈得到在佳人面前显一显祖传枪法吗?徐洁人这份难过,也就不用提了。

  可是当时高老头插好了枪,一瞬的工夫,进亭坐下,却又说道:“我们今天难得聚会,又难得这样明月,徐老弟、沈先生都尚未尽兴,再喝几巡,然后趁着酒兴,我们再出亭去玩几趟功夫不迟。”

  这样一说,仿佛延长了徐洁人临刑的时间,尚可苟延残喘。不过徐洁人提心吊胆,如何还能吃得下酒去?面上又不能不竭力矜持着装出坦然样子。

  这期间,沈廷扬深知老同学说不出的苦处,知道他平日用的武功,都是按照祖传规矩,全在武考场中着眼,绝对没有奇异功夫,自问比他也不见得高明多少。可是自己交友广阔,所见父辈中有奇才异能的人也不少,像铁布衫、鹰爪力、重拳气功等类功夫,也略涉一二,不过没有深造。像要拔起这条枪来,虽没有十分把握,如用尽平生之力,也许弄得出来。洁人已被他们挤兑到此种地步,除自己去替他解围,尚有何人?好在自己是局外人,拔不起来,也没有十分关碍。当下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每逢高老头儿向他谈论武艺,便推说久已荒疏,毫无实学。高老头儿似乎信以为真,鲁颠却有意无意地朝他一笑,沈廷扬心里一哆嗦。

  冷眼看着主人敬酒又过几巡,沈廷扬惶急之色,已渐渐矜持不起来,慌趁高老头儿同鲁颠谈得连绵不断当口,假作闲步玩月,慢慢走出亭来,走到插枪的所在,故意扶着枪杆抬头望月,偷看亭内众人不留意时,一翻身,运动两臂,用尽平生之力,蹲身握住枪杆,急向左右一转,再往上一起,霍地居然被他拔了起来,慌一抬身,仍把枪浮浮地插好。急转身偷看亭内时,不料高老头儿和鲁颠正停住杯,望着自己不住点头。这一来,把沈廷扬窘得无地可容,可是徐洁人已是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了。

  沈廷扬正想重回亭内,高老头儿已携着洁人的手走出亭来,向廷扬呵呵笑道:“小孟尝果然名不虚传。”

  亭内鲁颠也探身大笑道:“即此一端,便知此君热肠侠骨了。闲话少说,这位祖传的六合枪快露一手吧。”

  徐洁人被他一喊,格外难乎为情,正想谦逊,不料装疯卖傻的鲁颠,又直着喉咙大喊道:“两位侄女快出来,太仓徐家的六合枪不易见识的,快来,快来,不要错过了机会。”

  这一喊格外可恶,徐洁人肚里乱骂道:“碰着你,算我倒霉,简直成心要我好看!我虽然不如你,难道我家世传六合枪法,真个一点没有价值吗?”

  心里一气,迈步走到场心,拽起袍襟,挽起袖子,把枪拔在手内,向高老头儿拱手道:“晚辈初学乍练,当然看不入眼,难得逢着老丈,万望指点指点,使晚辈得点进益!”

  高老头儿白须乱飘,呵呵笑道:“不必过谦,便请赐教吧。”

  徐洁人冷眼向对面一看,两位佳人已分花拂柳地款款行来,不觉胆气一壮,将枪一顺,微一矮身,向后退了几步,后把一顿,前面便起了一个斗大的枪花。高老头儿先自喝了一声好。就在这声好中,便见徐洁人连环进步,左四右六,按着整套的家传六合枪法,一招招施展出来。舞到酣处,一条枪影,在水银似的月光内,盘旋飞跃,宛若游龙。

  按说徐洁人这套枪法,也有好几年功候,在平常练家眼光内,原也卓卓可观,不过在高公旦、鲁颠这样大行家眼内,自然班门弄斧了。但是高老头儿依然连连称妙,表示揄扬后进之意。只有鲁颠来得特别,身子靠着亭栏杆,竟怪声如雷地喝起连环大彩来。这种怪声,等于戏台下怪声叫邪好,非常刺耳!在徐洁人耳朵内,格外难受,无异声声喝着倒彩,无非他做的是反面文章罢了。

  徐洁人越听越难受,一赌气,啪地一跺脚,收住枪招,卓然立定,依然把枪一插,向高老头儿连连拱手道:“现丑,现丑。”

  高老头儿正想称扬几句,不料鲁颠又远远抢着说道:“不是劲儿,不是劲儿,枪法是好枪法,招数也一点不乱,就是一点没有劲,生生把很好的枪法糟蹋了。”

  徐洁人本想赌气不睬,无奈人家说的话,一句有一句斤量,不由人不佩服。恰好沈廷扬已接过话去,向鲁颠请教道:“先生说的没有劲,但在晚辈眼光中,似乎徐兄走的招数,招招都有极大斤量似的,不知先生说的劲,怎样才能中窍?”

  鲁颠微笑,走出亭来道:“你问得也算中窍,你要知道怎样才叫劲,空说无益,也不用我试给你看。”说到此地,只见他转身向远远立着的韵娘、莺娘招手道,“两位侄女赏个面子,玩一手,叫他们开开眼。”

  这“开开眼”三字,徐洁人心上又像中了一箭似的,本来高老头儿请自己施展祖传枪法,给两位佳人开开眼,现在倒过来,叫她们给自己开眼,没法子且看她们的。却见两位佳人你推我,我推你,并未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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