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虚阁网 > 朱贞木 > 龙冈豹隐记 | 上页 下页 |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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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把个英气勃勃的沈廷扬,也看得呆了!暗想:这人似癫非癫,似傻非傻,这样的暑天身上裹着这样棉絮,头上半粒汗珠都没有,既然穷得叫化一般,却又藏着这样鲜明的朱漆酒葫芦,真猜不透他是何种人物?正想设法盘问他几句,猛见那怪物无端哈哈一声狂笑,宛似半天打下一个焦雷,震得四面人的耳朵都嗡嗡乱叫。一声笑毕,倏地腰板一挺,蹶然起立,回头朝着沈廷扬有意无意呲牙一笑,两只烂泥脚拖着一双打卦破履,跌蹋跌蹋地走向前街去了。后面兀自跟着许多顽皮孩童,一路指指点点地追着嚷着。远远还见那怪物高高地举着朱红葫芦,若无其事地只顾一面走,一面仰着脖子,向嘴内灌酒。 沈廷扬怀着满腹狐疑,向那两个伙计问话:“从来不曾听到太仓有这样一个怪物,难道是别处新来的游丐吗?” 伙计答道:“谁说不是,有人见他晚上在东门外破关帝庙内挂着。” 沈廷扬急问道:“怎叫作挂着?” 伙计又笑道:“据见他的人说,他晚上睡觉时,与人不同,两只脚高高地钩住庙殿上顶梁,整个身子便这样悬空倒挂着,鼻子里打着雷也似的呼噜,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睡法?他说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这样睡,因为这样睡法,身上的宝贝便不会被人偷去。人家听他说得好笑,想他身上的宝贝,无非一个酒葫芦,再不然还有日当衣衫夜当铺盖的一条破棉被,他居然还怕人偷了去,情愿这样悬空挂着,不是疯子是什么?但是南村的徐相公,却一口咬定,说他是个异人,定有了不得的本领,还巴巴地亲到关帝庙去看他,想请那疯子到他家去,领教一点本领。却被那怪物文不对题说了无数疯话,弄得徐相公没奈何,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也相信他是疯子了。” 沈廷扬急问道:“你说,南村徐相公,是不是徐洁人徐相公?” 伙计点头应是。沈廷扬便不再问,暗自存在心内。便同伙计走进当内,召集执事人等,问了问买卖的细情,略查了一查账目,休息了一下。到了日落西山,叫人备了一头健驴,独自一人骑驴到南村来访徐洁人。原来这位徐洁人,在太仓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名尚廉,号洁人,原是将门后裔,世代簪缨。在南村徐姓是个大族,徐洁人一家更是南村首屈一指的大家。 洁人幼失怙恃,天资秀逸,在廿八岁上考进了武举,此后一连几场,都不得意,一赌气,便守着先人产业,在家闭户用功,不求闻达。他是将门,家传武艺自是不凡,便是文学,也楚楚可观。从小同沈廷扬在一处念过书,练过武,性情相投,非常合契,两人年龄也不差什么,所以沈廷扬不到太仓便罢,一到太仓,定必来看这位同窗好友,在徐家盘桓几天,谈谈文,讲讲武。这一次,听伙计说起,沈廷扬看出那怪物有绝大本领,愈发急于谋面,问个究竟了。 徐洁人住的南村,离城只有二十多里路。沈廷扬骑驴出城,急加几鞭,便到了南村。一进村口,便望见徐家临溪的一座八字墙门,左右分列着两面光滑如镜的大石鼓。正想催骑临门,忽见门内急匆匆走出一个高大汉子,肩上扛着一支花枪,枪缨枪锋,用一尺多长的皮套子罩住,只露着下面七尺多长,酒杯粗细,通体缠丝绞筋的枪杆子。 沈廷扬远远望见这条枪,便认得是洁人家传之物。因为徐家祖传六合大枪,颇为有名。徐洁人平日练的功夫,都在这条家传枪上,此刻叫人扛了出来,不知有何用意?忽又见扛枪汉子背后,又跨出一个武士装束的美少年,仔细一认,正是徐洁人本人,慌一催驴子,当啷啷赶近门前。那两人一听鸾铃声响,回过头来,沈廷扬已翻身下驴。洁人一看是沈廷扬到来,大喜。两人握手寒暄了几句,沈廷扬便问:“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你叫人带着花枪出来干什么呢?” 徐洁人笑道:“其中自然有个缘故,你来得真凑巧,本应该先请你进屋坐谈,但是我与人约定在此刻会面,只好请你一同前往,也可以助一助我的胆气,而且此事你定也欢喜参与的。此事一了,我们一同回到寒舍再细细叙阔,你看如何?” 沈廷扬大笑道:“你没头没脑说了这些话,我一句不懂,究竟赴何人之约,值得这样郑重其事,看情形好像预备交手一般。照你平日性格,极不愿在人面前显耀的,怎的今日与往常不同,还要叫我参与呢?” 徐洁人微微一笑,便执着沈廷扬的手道:“此事说来话长,请同我前去,一面走,一面我把其中原因说与你听。好在路也不远,你的尊驴留在舍下便了。”说罢,向门内喊了一个小童出来,叫他牵驴到后槽喂养,吩咐清楚,一同沈廷扬安步当车,走出村来,一面走,一面把携枪赴约的原因,说与他听。 原来南村虽然离城不远,却是风景佳胜,水秀山明。离南村二三里远,有一座孤零零的山,叫作文笔峰,拔地而起,高接云霄,峰头尖峭,远看去,很像一支椽笔。因此迷信风水的,都传说这座山峰正对着太平东城,天下太平,便应文风;乱世时代,便应武略。因为那座山的形象,当它一管笔、一条枪都可以。这种原是信口开河,不足深考,不过这样一迷信,文笔峰便成了出名的地方了。 文笔峰的山脚下,也有十几户人家。这十几户人家,既不耕,也不织,都以种花为业。峰脚周围都是花圃。文笔峰被这许多花圃一点缀,真变成生花之笔了。每逢春秋佳日,太仓城内的士绅,男的骑驴,女的乘舟,都要到文笔峰游览一下。清明踏青,重阳登高,也是文笔峰的专利。峰脚下卖花的人,便靠此营生。徐洁人文武兼资,风流自赏,在家无事,也时常种花灌园,以作消遗。见了奇卉异葩,也不惜重金购求,好在文笔峰的花圃近在咫尺,徐洁人便成了花圃中的老主顾。 有一天清早,徐洁人独自背着手,在门前溪岸上闲步,看几个邻居儿童,在绿柳底下捉迷藏,捉鱼虾,一派天真烂漫,颇觉有趣。正看得高兴,忽见远远一个须发如银的卖花翁,挑着一担花草,缓缓走到自己大门口歇下肩来,坐在石阶上,从褡裢袋里摸出一支短短的旱烟管,很自在地吸起烟来。 徐洁人一望,便知是文笔峰下的卖花人。凡文笔峰卖花的人挑到城内去,必定经过南村,而且总在徐家门口歇一歇肩,也许便在徐家发个利市,这是天天如此的。而且从文笔峰来的卖花人,十有九认识徐洁人徐相公的,但是这一个卖花翁,却是特别,明明看见徐洁人在溪岸闲步,并不叫一声徐相公,却一面吸烟,一面向徐洁人上上下下,打量个不住。因此也引起了徐洁人注意,仔细向那卖花翁一看,似乎面目甚生。只见他一身布衣草履,同别个卖花的一般无二,只是生成童颜白发,矍铄异常,尤其是两道庞眉底下,隐着一双黑白分明、凌凌生威的眼神,颇为奇异。看他腰板笔挺地坐在那儿,顾盼非常,如果不看他一身粗布衣服,绝不像一个卖花老者。 徐洁人暗暗称奇,缓步踱至花担跟前,再看担内疏疏落落地拥着几束芍药、红莲、剪春罗、虞美人之类,一边只搁着几小盆红白石榴,花既不多,亦无珍贵之品,心想这一点点儿花草,也巴巴地挑到城内去,未免不值,不禁向他问道:“老丈,今年高寿有几?” 卖花翁并不站起身,只随口答道:“贱庚小得很,七十有八。” 徐洁人一听他口音虽近江北,却不是太仓土音,便又笑道:“老丈在文笔峰治理花圃,想已多年,在下常到贵村,却与老丈少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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