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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卖花翁的垂青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

  这两句话,在高朋满座,谈古论今当口,往往被酸溜溜的先生们颠倒价念不绝口,因此便成了老生常谈。倘然你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一声究竟是英雄造时势呢还是时势造英雄呢?这一问便要掂一掂斤量,不是老生常谈了。照在下的小小见解,却以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绝不至被环境征服。能够拨乱反正,双手擎天,果然是个英雄。便是造不成时势,挽不了劫运,落得杀身成仁,破家殉义,也是一个真英雄。因他扬名千载,精神不死,他的毅魄血诚,不为时间空间所限。

  可是这种真英雄,古今来不可多得,千百年也许见着一位两位。至于时势造出来的英雄,便不然了,无非因时乘势,仗着一股幸运,成了社会骄子,在某一时代,也被人当作英雄崇拜,到了时异势迁,也就像电光焰火,无形消灭,甚至盖棺定论,还要翻案转来,遗臭万年。这种人物,古今来多得不可数计,在下无以名之,名之曰假英雄。

  这部书内,便是专写这两种英雄,斗智角力,石破天惊的故事。不过真英雄果然难得,假英雄也有他异人独具的才力。本书登场人物,十有其九都带点英雄气概,豪杰心肠,骤然看去,一时却也难以分出真假。究竟谁是真英雄,谁是假英雄,待在下慢慢写来,诸公慢慢去评断好了。

  闲话休提,在下开首便先提出一个英雄来,此人姓沈,名廷扬,祖居江苏太仓府崇明县。崇明地方,虽然周围也有儿百里方圆,却是一座四面环海的海岛,原是江苏海口淤起的一片大沙碛,成为这座海岛。岛的东南两面,都是通南北洋的汪洋大海,只有北面接近南通州,西面接近太仓府城,两面水迹也有二三十里远近,岛中住民大半是渔户、船户。

  这种船户,是专运漕米的粮船。凡是粮船上的船户,称为粮帮,他们内部有极严密的组织,极大的潜势力。每一处粮船码头,有一个帮头,又称为龙头。好几处码头联合起来,又有一个大帮头。这大帮头,又称为老龙头,也称为瓢把子,必定是辈分高本领大的人,才能胜任。在他管辖下的各码头粮帮,只要大帮头一个命令出去,不管水里火里,必是视死如归,绝对没有违背一些命令的,比军队的纪律还要严肃几倍。后来的青帮、红帮,便起源于此。

  当时沈廷扬的祖上,便是崇明粮船码头的帮头,因此起家,在崇明县内也算一家富豪。到了沈廷扬父亲沈大眼手上,非但子传父业,而且名头远大,做了太仓、通州、崇明三处码头的总瓢把子。统率着一千几百号大小粮船。每只船上最少有四五个船户,大一点船上便有一二十口,这许多船如果集合起来,怕不有上万的人。这上万的船户,只要沈大眼一句话,比奉着军令还要厉害。

  他有这样的魄力,一半是辈分高,有悠久的传统关系,一半是为人公正,武艺高强,压得住众人。他善于使一条齐眉熟铜棍,这条棍足有六十余斤重,沿海一带,无人及得。又因他早晚练习,这条熟铜棍,自出心裁,有一百五十多手的绝妙招术,因此大众又加上一个沈百五的绰号,提起沈百五,江苏一省无人不知。

  那时正值江浙沿海,时遭海寇劫掠,崇明又系海口孤悬的岛屿,环境所迫,家家都练习武艺,制备军器,保护身家。有了沈大眼这样首领人物,一岛的人都觉有主心骨儿。有一次来了几百海寇,居然被沈大眼率领着粮帮渔户,把海寇杀得全军覆没。从此以后,崇明便没有了海寇之患。这一来,他的名头一天比一天高,产业也一天比一天地富厚,管理一千几百号大小粮船以外,又拿出资本来,在通州、太仓两处码头上,开设了几个酒楼、当铺。嫌崇明一片沙土,四面环水,便在通州建造一所大房子,移家到通州居住。骨子里虽是粮船帮头,表面上也同富商贵绅差不多少。素性又慷慨,穷人求他帮衬,多少总肯接济一点,因此三处码头的住民,没有不称赞他一句富而好义的。

  到了他七十余岁,寿终正寝这一年,他儿子沈廷扬,已有二十多岁,长得英伟秀挺,一表人才。沈大眼在世时节,自恨虽然富有,众人推戴,无奈粮船帮头的头衔,终觉不雅,明朝土绅阶级观念很深,沈大眼无论如何富厚,只可在渔户、船户以及买卖里面称尊,略有声誉的士绅堆里,便休想挤得进去,因此想从儿子身上达到既富且贵的目的。所以从小就聘请了一位通州老儒在家教读自己儿子,替儿子取了廷扬两个名字,也隐隐含着教他扬名朝廷,不要他再继父业的了。

  哪知沈廷扬从小便不寻常,在书房内读书时节,果然聪颖异常,用心攻读,到了散学以后,也十分爱惜拳棒。好在家中进出的,有的是会武艺的人,沈廷扬千方百计,求人教他。沈大眼虽然想自己儿子弃武求文,但看得自己儿子从小志高心傲,竟想做个文武全才,自然格外欢喜,索性把自己一百五十多手的熟铜棍,传授与自己儿子。沈廷扬到了十七八岁,文学武功,都已可观。而且第一次赴太仓府考,便名列案首,身入赏门。在明朝中一名秀才,颇不容易,一经穿上蓝衫,已足荣耀乡里。

  沈大眼看得自己儿子果然容容易易地穿上蓝衫,列入士绅堆里,将来折桂占鳌,怕不一路青云直上,只喜得嘴都合不拢来。崇明、通州、太仓一带人们,自然格外恭维得不知所云了。

  但是沈廷扬自己,却有他特殊的见解,特殊的志愿,自从进了秀才以后,格外专心一意地练习武功起来,听得有奇才异能的,不惜倾心结纳,殷殷求教。而且挥金如土,广事结交江湖上各色人等,只要有一技之长,便要结识结识,因此江北一带的人,又把一个小孟尝的绰号送与沈廷扬了!沈大眼虽然爱惜儿子,不愿十分去督促他上进求功名,平日父子相对,语气之中,也难免不流露一点自己希望来。

  你道沈廷扬怎样回答?他说:“父亲希望儿子光耀门庭,儿子何尝不时时存在心内。不过现在朝中太监专权,一般十载寒窗求得功名的人,无非去巴结太监,何曾替国家做出一点事业来。(明朝太监权柄甚重,那时魏忠贤便是太监的首领,权倾一国。)而且盗贼四起,时事日非,倒不如学点实在武艺,广交几个豪杰,预备日后报答国家,保卫乡里。儿子并不敢违背父命,也不敢荒废身心,无非进取之道,与人不同罢了。”

  当下沈大眼听他发出这样大议论来,暗暗点头,昂头思索了半晌,哈哈大笑道:“好,好,我成就你的志愿,可惜我已见不着你的事业了!”

  自从他们父子这样谈论以后,沈大眼索性把全部家产交与儿子执掌,自己不再顾问。通州、太仓、崇明三处码头粮船,也交他代替统率。沈廷扬人才既然出众,武艺也说得出去,把粮船商业,都处治得井井有条,比他父亲还干练几倍。沈大眼一死,粮帮便奉廷扬为大帮头。二十几岁的人,便做了粮帮的大帮头,在他们帮内原是很不易的,他居然把三处码头的粮船弄得服服帖帖,足见他的才具很是不小。

  有一年夏天,他到太仓府城自己开的一座当铺内盘查账目,却见当铺门首,围着一大堆的人,闹哄哄的还夹杂无数小孩的笑骂声。这一大堆人,却把一座水磨砖墙的当门,堵得水泄不通。门槛上立着几个当铺的伙计,推推搡操死命地哄赶,只驱不开闲人。有一个伙计远远就看见少东家到来,越发脸红脖粗地大声吆喝。

  沈廷扬远远朝着伙计一摇手,自己分开围住的人们,跻身进去一看,原来当门阶石下,半蹲半坐地踞着一个怪物,一头乱草似的头发,粘着无数滋泥,从头顶分向四面披下,没头没脸地蒙着,竟看不清这怪物的面貌。可是乱草似的泥发内,却射出两道烨烨如火的异样眼光来。身上更奇了,这时正在夏季热天,在当街毒日底下,却紧紧裹着一条龌龊不堪的破棉被,那颗怪头就在棉被中间一个破窟窿内钻了出来。下身因为向下蹲着,被破絮裹住看不出来。四围起哄的顽皮孩子,笑着拾起地上的果核石屑,向怪物没头没脸地掷下,他也茫然不觉,依然不声不哼地蹲着。

  沈廷扬仔细看了半晌,心里惊疑不定,因为当头太阳灼得皮肤生痛,便从怪物身边跨进当门。门槛上两个伙计,慌忙躬身先导迎接进去。忽又听得门外轰雷似的一阵大笑,沈廷扬忍不住,又翻身回到门口一看,那怪物伸着枯蜡似的手指,鸟爪似的从腰后摸出一个光彩夺目的朱漆酒葫芦来,脑袋一仰,披发后垂,露出一张奇丑怕人的怪脸,满脸都是伤痕,竟分不清五官位置。只看见虬髯猬结之中,一张阔嘴,一张一翕,竟把倒出来的酒,吸得点滴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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