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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店伙掌上灯来,灯光一照猛又触起心机,一想那乳娘当了多年老鸨,定必老奸巨猾,白天虽然已自惊走,定必躲在别处差人打听花小莲同贫尼消息。如果打听得我们母女相认机关尚未泄漏,定必暗暗侥幸。打听得我走出妓院又必溜回院去,或竟想毒计,趁我未窥破秘密之先偷偷把花小莲隐藏起来,也许连夜强逼她逃向别处,这一来我岂不白费心机。这样一想不敢再候到更尽夜深,慌慌略一整束背了随身包裹,推说当夜首途,匆匆走出宿店。

  幸而江宁虽然繁华,街道上商铺住家不比现在,一起更便熄灯闭户路少行人。我找了一处僻静地方飞身上房,窜房越脊一口气奔到花小莲院内,隐在对面房脊上向花小莲屋内一看,暗暗喊声侥幸。果然那老鸨已回,却同着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在灯下收拾箱笼包裹忙得不亦乐乎,却不见花小莲在屋内。我心里一急,几乎要拔剑跳下房去。忽听院外叩门甚急,呀的一声跑进一个雄赳赳的人来,一进门大声喊道,喂,小莲的娘,我说你越老越糊涂了,这一点小事你就牵丝扳藤缠不清爽叫,我在船上干猴急。我说你……一言未毕,老鸨从屋内抢出低声喝道,杀胚,大惊小怪作甚?现在细软已收拾清楚,那手活儿劳你驾,你就进来动手吧,你一动手我就上船了。

  两人一面说一面便进屋内。我在房上沉住气,且看他们捣的什么鬼?忽见那人进屋四面一瞧,趋近侧首一张美人榻上把上面棉被一揭,我吓了一大跳。你道为何?原来榻上躺着花小莲,两手两脚被他们用绳捆住嘴上也绑着一条毛巾。借着灯光看她满脸露出咬牙切齿的神气,却苦于喊不出动不了,只两只挂着眼泪的眼珠时时向窗外远注。那时我又痛她又恨这凶妇心狠手辣,恨不得一下子挥剑斩绝。却想到秦淮河热闹所在妓院栉比,一时不便下手。听他们就要上船,果然不出所料,幸而早来一步不怕他们逃上天去。索性等她们下船以后一路跟踪,到了荒郊荒野再下手不迟。只可怜这妮子要多受一点凌辱,恨不得在房上通知她不必惊慌,为娘已经在此了。

  且说那人一揭开棉被,老鸨抢进门便喝道,快裹上,门外万一有人来问,推说小莲白天受惊病势不轻,到大夫家瞧病去的。你记住没有?那人一回头扮了一个鬼脸,哈哈笑道,真有你的,我就服你这点鬼机灵。可是今这天一捣乱,害我少灌半斤黄汤,便是今晚你那手满台飞的活儿也施展不舒齐了。一言未毕,脸上拍的一声早着了老鸨一掌,屋内的人一阵大笑。那人便在笑声中把棉被内花小莲全身一裹,一呵腰扛在肩头抢出屋来。

  老鸨左提右挟,几个龟奴相帮扛着箱笼等件一齐跟着出门,院中几个妓女也掩在背后悄悄相送。贫尼在屋脊上忙也一转身,注定那人肩上的花小莲一路跟去,没有几步路便到河岸。果见岸下泊着一只快艇,船桅上挑着一盏明角风灯。只见人跳下船钻进舱去,那老鸨龟奴也把手上物件一齐安置船内,老鸨跟着几个龟奴又跳上岸,悄悄嘁喳一阵,然后老鸨一人回舱内布置一番,船上几个舟子都已点篙离岸向下流驶去。贫尼在岸上不即不离跟了约有四五里路,四面一看,已到荒僻所在绝无人影,再跟下去便要驶进大江。一打量那船距岸不过五六丈远,两足一跺便窜上船尾。一起手先把两个掌橹的点翻,顺手抽出竹篙向船孔一插定住了船。呵腰推开通中舱的舢门,飕的窜进舱内。

  那两个老而无耻的狗男女止在对酌谈心,猛见余凭空跳进舱内,只把那老鸨吓得啊呀一声,全身象筛糠般直抖起来动弹不得。那男的已喝得酒气熏人,仗着酒胆麻着舌头想抬身而起,却挣扎了半天砰的又直坐下去。我一声冷笑,把中间篷窗推开一扇,提起醉汉卜通一声先掷向河心。又掩好篷窗,回身把地上花小莲脚上捆束、嘴上手巾替她解下,花小莲兀自手脚麻木,挣扎起不来。

  我一回身,那老鸨挣命似的直着嗓子喊了一句救命呀,却因为惊吓过度,只哑声儿惨叫了一声,第二声死命也喊不出来。我便用花小莲手脚上解下来的绳子,把老鸨连人带椅捆住,又回身替花小莲手足四肢按摩了一回,待她血脉流动立起身,才对她说道:她们怎样把你捆起来?花小莲哭道:师傅走后,我娘……贫尼笑道,孩子,难道你还认她是娘么?花小莲脚一跺哭道,她这样心狠哪里是娘?分明是吃人的大虫罢了!我笑道,你且说以后怎样?花小莲又说道,师傅走后,她便同她姘头掩进屋来,不分皂白便把我硬捆起来。

  我心里只望师傅早来一步救我的命,却偷听他们的话,好象怕师傅似的。想把我带到扬州去改名换姓暂避一时,也不知道她什么主意,不想师傅神仙一般赶来救我,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了。说罢,便跪在面前叩起头来。我不禁一阵心酸掉下泪来,顿足道,儿呀,你还在这儿做梦哩。你且起来,看我处治这个心狠手辣的泼妇,稍停你就明白了。回身向老鸨叱道,事已如此还有何说?这时老鸨性命要紧,结结巴巴说了许多哀求的话。我喝道,废话少说,快快从实招出拐逃经过或可从轻发落,如有半字虚言,立时教你死无葬身之地!老鸨身子动不了,只把头乱点道,我说,我说。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无非说是当初并非有意拐逃。那晚从富家避祸逃出,因被一个匪人诱骗,带着幻云在勾栏中好容易过了许多年才自己赎身出来。看得幻云长得秀丽人人称赞,才在幻云身上想起发财的主意。可是幻云挂牌应征才只两年光景,并未破身,求你老人家念在十几年抚养成人的一份情谊上,饶我一条狗命。

  不料老鸨刚说到此处,花小莲霍的跳起身来一把扯住贫尼哭道,此刻听她讲的过去事实,原来你就是我的亲娘。娘!苦命的女儿此刻才做梦醒过来。说着抱住贫尼大腿跪在地下,相抱痛哭起来。我们母女哭了半天,那老鸨捆在椅子上似乎也良心发现,眼泪象瀑水般直淌下来。幻云一看她也哭着大怒,跳起身戟指喝道,你也有良心发现的日子,你想想我被你白占了十几年母亲身份,这且不提,你不该从小对我百般折辱。

  我这一身除掉面上手上你要在我身上发财不敢下毒手,除手面以外哪一处没有你的鞭创,象你们当老鸨的比吃人老虎还凶辣十倍!一边说一边把衣襟解开,让贫尼看。我一瞧雪白的皮肤上,处处都隐隐有深紫的鞭痕。我本来有从宽发落的心思,这一瞧怒从心起,喝一声好凶狠的恶妇!右手一起,骈起中食二指向她心窝一点,嗤的一声贯肤而入,只见她五官一挤双眼上翻,我一退身,手指往回一抽,立时鼻孔口角都流出血来,胸口一个小窟窿也嗤嗤的往外直漂血花,把幻云吓得躲在我身后直抖。我对她道,痴孩子,为娘在此,害怕什么?看娘把她丢下河去再说。我近前解下捆束,推开篷窗,把鸨妇尸身一提掷出窗外,咕咚一声到水晶宫找她的姘头去了。这一来,诸事都了。却想到后船上还有两个船夫躺着,时候一久便生危险,慌过去一一点醒,也不对他们说明所以,只叫他们连夜赶到扬州船资加倍与他。

  这两个糊涂虫也不敢探船中情形,不到天明已到扬州城外。我在船中向幻云细细一检点,老鸨积蓄珠宝财物真还不少,我也不客气,检着携带轻便的收拾了两个包裹母女分提着,其余便赏了舟子。从扬州起旱一路仍回到四川峨嵋山,却不知我师傅已云游四海去了。我母女二人从此就在峨嵋绝顶憩息,整整教了幻云四五年功夫。我一想幻云年已及笄,绝不能象自己蹉跎一生,于是我带她下山先在江湖上历炼了一番,却不料因此闹出一桩笑话来。

  原来幻云在峨嵋炼了四五年武艺己非常了得,一来是幻云天生慧质颖悟异常,二来由她母亲悉心传授与众不同,四五年功夫便抵得人家十几年的功候。虽然不能登峰造极,可是轻身飞跃功夫,已不亚云中双凤。尤其她母亲自己最得意的一柄紫霓剑也一股脑儿传授与她,还有早年擅长的一手梅花箭也教得百发百中。不过梅花箭上鸩毒,不准再用。那时幻云已不是从前弱不禁风的花小莲了,却长得圆姿替月修眉入鬓,比从前一味林黛玉式的娇丽还婀娜万分。母女下得山来,因为一个尼姑同一个丰姿绝世的少女走在路上未免惹人注目,便把幻云改装了一个少年哥儿,自己也把僧袍脱下乔装作老仆模样。恰喜幻云落落大方。举动步履之间竟装得十分相象。一路行来,幻云还是小孩脾气,忽想到江宁秦淮河去重游旧地,看看从前小时姐妹们有没有改变样子。那天晚上趁着月色,去到镇江对岸瓜州古渡口,夜色沉沉寒江渺渺颇为荒寒。我母女正在赶路之际,忽听前面一阵呼哨,露出一派火光。远远望去,火光所在有许多黑衣凶汉手执刀枪抢劫江岸一只官船,有几个似已跳上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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