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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王元超略把自己姓名从太湖到此说了几句,那老和尚两眼一闭连连点头。双凤姊妹并不发言,却肚内暗笑道:原来你这老和尚,凭这点鬼机灵被你瞎猜瞎撞猜着,我还以为你是未卜先知咧!不提双凤暗笑,却说王元超略道自己姓名同双凤来历,并不细说太湖方面情形同跟双凤到此原因,看那老和尚神气,却象明白他们来历的样子,不觉暗暗奇怪,趁势向老和尚道:“在下今天才到岭下横溪镇就听居民传扬大师广积功德,苦口说法,实在钦佩之至!可惜在下无缘,不及恭聆法音。此刻幸蒙大师接待,得瞻仰宝刹晋接仙踪,实在欣幸异常,但不敢动问大师法号同卓锡此地始末?又似乎大师与千手观音也有友谊,所以猛虎到此下书。倘蒙赐示一二,格外铭感。”

  那老和尚听他说罢并不答言,双眼一闭两条白眉一皱,似乎在心里默默盘算一般。半晌才双眼微睁一声长叹,开言道:“诸位今天来得非常凑巧,王檀樾不问,贫道也要通盘托出。因为三位来历贫僧已猜得十有八九,三位恐还未知贫僧与三位尊师有极大的关系呢。尊师陆地神仙这几年千方百计寻觅一个要紧人物,最近还叫他第二个徒弟甘疯子到江宁去,想从俺的关门徒弟尤一鹗口中探出那人消息。尤一鹗当然不是甘疯子的敌手,想已露出口风了。其实那人隐迹了许多年已够陆地神仙夫妻受的了,此番为那人自己不想露面结束这层怨孽,就是尤一鹗露出口风,也没有十分用处的。”

  王元超听他说了这几句隐隐约约的话兀自摸不着头脑,正想启问,忽见老和尚仰天打了个哈哈,一指自己鼻梁笑道:“三位知道陆地神仙找的是谁?不瞒诸位说,找的那人正是区区贫僧。”这句话一出口,王元超同双凤惊得直立起来。但各人对自己师傅多年结冤的事只晓得一点表面,不知道这老和尚说出这样惊人的话来有何作用?是恶意还是善意?一时却委决不下,不知怎样应付才好。那老和尚却神定气闲,只是微笑,向王元超等举手示意,叫王元超安心坐下。

  王元超问道:“大师此刻所说非常突兀,乞道其详以启茅塞。”老和尚微笑道:“总而言之,世界上大英雄大圣贤谁也逃不出一个情字,一切冤孽罪过都从这情字造出来。只有我佛如来不受这情字束缚,却是能善用这个情字,把情字用到普度大千世界众生上去,才可算得天地间第一个善用情字的人。贫僧因为这个情字,同千手观音陆地神仙结下许多仇恨,害得他们夫妻俩到老还仇深似海,自己也变或一怪僻畸零的人。现在想起来,这是何苦?而且这层怨孽一天不解除,贫僧良心痛苦也一日难以洗净,也难以脱却皮囊上登极乐。”说到此地老和尚的广颡上隐隐的起了一层汗珠,口内不断的长吁短叹。

  王元超同双凤听得益发骇然。那左边椅上坐的黑面僧人,本来一语不发的坐着,此刻却发出破锣般声音向老和尚道:“师傅近几年口上常说从前有层固结不解的怨孽,一提起便非常难过似的,究竟其中有何详情,徒弟们没有听师傅说过,徒弟也不敢多问。此刻听师傅口气,却愿意对这三位檀樾详细宣布出来,既然如此,徒弟也急于想听个明白,就请师傅直截宣布,何必自己这样难过呢?”

  老和尚向那黑面僧人微一点头道:“你哪里知道,老僧这桩事如果不提便罢,一提起来非三言两语所能了结,而且勾起少年时绮障,前程如梦未免伤心。现在你且去知会执事众僧预备一桌上等素席,腾出两间客房,布置好干净床铺,俺要款留三位檀樾在此屈居一宵作竟夕之谈。趁这一宵光阴,俺把多年宿孽尽情一吐,借三位檀樾金口转告千手观音同陆地神仙。他们夫妻听了三位檀樾转告的话仍可和好如初,俺亦可忏悔冤孽,从此涅盘一切脱却皮囊。至于俺同千手观音陆地神仙一层宿孽,究竟谁是谁非,任凭后人去评论好了。倒是候在殿阶那只老虎应否让它先行回去,请两位女檀樾作主好了。”

  舜华道:“大师有意赐教,事情又关系重要,俺们准备暂留宝刹恭聆清诲。那只老虎待咱去嘱咐几句,也让它在殿阶下露宿一宵,明晨由俺们带回去便了。”

  老和尚道:“这样甚好。”又回头向黑面僧人道:“你顺便去知会他们,不要委屈了那虎肚皮。”

  黑面僧人领命出去,一忽儿又回到方丈说已一切布置妥贴。舜华也出去在那痴虎婆耳边叮嘱一番,再回身进内静听老和尚演说旧事。

  你道这老和尚是谁?就是第九回提起过衢州尤一鹗的师傅,十几年前南五省鼎鼎大名的艾八太爷,也就是第七回范高头在柳庄初见黄九龙王元超时说到陆地神仙夫妻到老还存芥蒂,其中关系着一个神通广大的奇人!这奇人就指的是艾八太爷,也就是此刻自己演说旧事的老和尚。

  原来这老和尚并非从小出家,年纪虽大,在他看破红尘落发为僧起到百佛寺遇见王元超时还不到十年哩。他俗家姓艾,双名天翮,祖籍扬州。本是书香门第,薄有家产,从小生得广颡丰颔玉面朱唇,性又倜傥不群,智慧绝人,经史以外,举凡品丝调竹走马斗鸡无所不好无一不精,甚至各样江湖杂技三教九流也要涉猎涉猎。却并不赶场赴考博取功名,只在家里一味挥金结客,目空一切。因此本乡正经绅士同年老父执看他不起,目为怪物,年轻的却崇拜他崇拜得了不得,不论事体大小,没有他在场便觉减色,所以扬州人没有不知道艾天翮的。那时他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家里这点祖传产业却被他挥金结客弄得精光。他却满不在意,依旧嘻嘻哈哈翩翩自赏。有一天他在乡下帮了一个绅士的忙,那绅士送他几十两银子谢仪,他老实赏收。带着银子喜孜孜的走回城来,预备邀集十位同游少年大乐一天。

  刚走到城门口吊桥边,看见桥脚下围着一堵人,他闯进人丛一看,一个乡下老头儿坐在桥脚下捶胸大哭,一问所以,围看的人说道:“这个老头是奚翰林奚大绅士的佃户,今年年成不好交不起佃租,被奚家几个如狼似虎的管家三番五次下乡迫逼,弄得鸡飞狗跳一村不宁。最后一次把他十六岁的独身女儿拉进城来,关在奚家作为抵押,限他三日以内措交出来。如果交不出来,就作为卖女的身价,休想领回去了。今天己是第三天,他老人家急得求神拜佛当尽买绝凑成十几两银子,还不到奚家佃租一半,想先交上去求奚绅士发个慈悲心把女儿放出来,再想法补交清楚。

  哪知到奚家钱是缴进去了,女儿依然不肯放出,被几个奚家管家推了出去,急得他无路可走,所以在此寻死觅活的痛哭了。”那人说罢,艾天翮气得剑眉倒竖,虎目圆睁,大声道:“岂有此理,青天白日,哪有强抢人家女儿的道理?”一迈步走近乡下老头儿身边,问道:“他们说的话可真?”那老头儿一边哭一边连连点头。艾天翮略一思索,又问道:“你已缴进去十几两银子,究竟还缺多少呢?”

  老头儿呜咽着说道:“还差十八两,可怜我这女儿是乌鸦巢里出凤凰,定被天杀的看中强抢去做偏房了。如果这样,我老两口儿是死路一条。”说罢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号哭起来。天翮喝道:“休哭,哭死济得甚事?跟我走,凭我艾天翮的,保管还你一个宝贝女儿来。走走走!”那老头儿被艾天翮这样一来倒怔住了,这时旁边有认得艾天翮的,低低说道:“艾少爷,你难道不知道奚老虎手眼通天,专做这一手儿的吗?何苦惹火烧身?我劝少爷自己招朋友高乐去,不要管这闲是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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