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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不料这当口,滕巩微一跺脚,哎的一声,直立起来,瞪着泪汪汪的眼珠,伸着颤抖抖的手臂,意思之间,似乎想去抚慰痴虎儿,又象欲前又却的样子。红娘子正在他身后,倏的伸手一拉滕巩衣襟,悄悄说道:“滕叔,我们且听黄堡主细谈。”滕巩经这一拉,悚然一惊,一声长叹,仍复颓然就座。

  范老头子笑道:“我们滕老弟心肠非常慈悲,自己又没有一男半女,所以一听黄堡主讲得凄楚就感动心曲了。但是老朽尚不明白,这位既然出世就没了父母,由何人抚养长大呢?”

  黄九龙笑道:“晚辈说他出世奇特,就在这个地方。这位虎弟在五六岁以前,可以说没有经过人抚育。”此言一出,众人大为震动,尤其是舜华,忽然触起心机,想着一事,急急问道:“才出世小孩,不经人抚养,难道遇着奇异的兽类代为抚育么?”这一问,黄九龙、王元超同时吃了一惊,心想你怎么知道的?连痴虎儿也听得奇怪,一抹眼泪,回过头来瞧了舜华好几眼,依然回过头去,惘惘然的看那船舷的流水,红娘子以为舜华语言不检,说出兽类抚育的话,所以惹得痴虎儿心不乐,回头直瞧,暗地向舜华看了一眼。

  黄九龙徐徐笑道:“吕女士所说的很有见地,并没说错。事不说不明,左右闲着无事,我把其中详细情形讲一讲,诸位就明白了。”于是把痴虎儿出世情节,一直到自己碰到痴虎儿,赶走醉菩提,带到太湖堡为止,原原本本巨细不遗的说了一番。每逢说到奇特惨痛之处,非但范老头子、红娘子听得拍案惊奇,连双凤也大声呼怪起来,惟独滕巩同痴虎儿一声不响的听着,只各人眼泪象瀑布一般直淌下来。等到黄九龙一口气说完,忽见滕巩面上眼泪,点滴都无,只瞪着一双巨眼,直勾勾的看住痴虎儿身上,额上满迸出一颗颗象黄豆般大的汗珠,形状非常可怕。

  范老头子一看滕巩这副形态,喊声不好!正想立起身来,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滕巩一声惨叫,张开两手,从座上向痴虎儿直扑过去,还未扑到跟前,两眼向上一翻,全身直挫下去,砰的一声巨震,整个儿跌在船板上,昏死过去了。

  这一来,船上立时大乱,痴虎儿还莫名其妙,回头一看,以为这人发了疯,惊得直跳起来。范老头子同红娘子首先一跃而前,蹲下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滕巩,不住的掐穴摇背,范老头子也是老泪婆娑,两眼望着天空大声喊道:“难得,老天有眼!”把这几句话颠倒叨念不已。一忽儿滕巩转过一口气来,咯的一声吐出一口稠痰,悠悠的喊了一声:“我的天呀!”叫了这声,眼泪又直泻下来。

  范老头子流着泪道:“好了,好了,老弟且休着急,愚兄自有办法。”复向黄九龙道:“诸位休慌,今天事出非常,难怪我们滕老弟一时急痛攻心,昏厥过去,待一会就好了。”

  黄九龙和王元超心里已瞧料几分,心想真有这样天缘凑巧的事么?如果滕老头子没有误会,倒是我们虎弟的大造化。

  黄九龙一面思索,一面倒了一杯热茶,送到滕巩口边,红娘子赶忙接过,连称不敢,滕巩呷了一杯茶,神色渐渐回复。范老头子同红娘子扶他起来,仍旧纳在座上,范老头子又回身向众人朗声道:“今天事非偶然,也许老天爷安排定当,故而鬼使神差使我们聚在一起。诸位不明白其中详情当然看得诧异,现在待老朽把滕老弟的身世对诸位一讲,然后咱们再从长计议。

  “说起我们滕老弟的家乡,在湖南麻阳县乡下,祖上务农为业,传到这位滕老弟也是半耕半读,家境也算小康人家。娶了一位姓金的夫人,荆钗布裙,非常贤慧。不料到了滕老弟三十余岁时候,祸从天降,忽然山洪暴发,秋雨连绵,湖南全省大水为灾。偏偏滕老弟的一乡地势格外低洼,一天晚上,忽听天崩地裂价一声巨震,全村众人俱从梦中惊醒。一刹时村外象千军万马一般的声浪,鼎沸而起,夹着男女呼号之声,天翻地覆般闹成一片。知道不好,定是江堤倒塌,大水来袭。急急穿衣下床,把门房一开,嘿,可不得了哇!立时一股洪流冲进门内。

  “那时滕老弟无非是个安分守已的乡农,水性又未精练,一阵惊慌,早已随波逐流,飘得不知去向,等到被人救起苏醒过来,已在百里开外。想到自己那位金夫人,当然也被大水冲去,又是女流之辈,多半已是性命难保。最悲痛的自己夫人已经怀孕,从前又没有添过孩子,这一来岂不断宗绝根,那时滕老弟的悲痛,也就不用提呀。偏又祸不单行,自己刚从水里被人救起,又接着生了一场大病,几乎了此残生。幸而尚有救星,因为他从水里被人救起的地方,是座古庙的门前,救他的人就是庙内的和尚。

  “可是那个和尚救他起来以后,不料他又生起大病来,病了许多日子,病势愈来愈重,弄得庙内和尚束手无策。正在病得奄奄一息的当口,幸而那庙里忽然来了一个远方挂单老和尚,系从四川峨嵋云游到此。看到滕老弟病倒僧房,自愿担任医药。果然那个挂单僧医术神通,连服几味丹药,居然起死回生,几天以后,就复了原。滕老弟自然感激得不知所云,但是他这一病,已耽误了几个月,病中人事不知,没有话说。病好以后,自然一心记挂着金夫人的存亡下落,和家乡水灾退后如何光景?立时想拜别寺僧,赶回家去。

  “哪知那个挂单僧听他说出这份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向他说道:‘你卧病时候,老僧已替你到贵乡走过一遭了,你今生今世,休想见到你的家乡了。’滕老弟听得自然吃惊,忙问他此话怎讲?他说你们贵乡地势本属低洼,此次全省大水,又为前十年所未有,各路的水都聚在贵乡,所以田庐树木统统浸没,已变成众派所归的巨泽,地形也改了模样,正应了桑田沧海那句话了,你还想找得着你的家园吗?滕老弟知道这个挂单僧年高貌古,一脸慈祥,绝不会说谎,立时吓得只有哭泣的份儿。那老和尚蓦然一声猛喝,大声道:‘田园身外之物,何足恋惜?大明江山还要失掉,何况你这几亩田园!’

  “滕老弟被他一喝,吃了一惊,哭丧着脸道:‘田园弃掉也罢,但是……’老和尚不待他出口,忽然大笑道:‘夫妻聚散,子孙有无,都有缘分。比如你明明已被大水漂去,到百里外,还被人救活,焉知你老婆肚中一块肉,不养个黑黑胖胖的好儿子,替你传宗扬名呢?’这几句话说得滕老弟毛骨悚然,心想我肚内的意思,怎样他知道得这样透彻呢?想必是个得道高僧,自己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跪在老和尚面前,求老和尚指点迷途。

  “那老和尚也毫不客气,立起来,把全身骨骼一摸,用手一提,象提小鸡似的提了起来,只说一句‘跟我走!’从此滕老弟就拜老和尚为师,跟他海角天涯的跑了十几年,练成了一身好功夫。有一年师徒二人,走到峨嵋山最高峰一座石洞内,老和尚对他说,这座石洞是老和尚早年修行的地方,所以洞内石桌石床,和一切应用物件,都很完备,两人在石洞内又居住了许多日子。

  “有一天,老和尚从洞底掘出一具石匣,打破石匣拿出两柄长剑来,说是这两柄剑还是当年百拙上人在云南莽歇崖铸成的八剑之二,一名奔雷,一名太甲。这柄奔雷,现在我赐你,以助积修外功。这柄太甲,你暂时一并带在身边,将来机缘凑巧,你或者尚能会着你亲生儿子,到了那时候,你把太甲剑转赐你的儿子佩用。那时滕老弟虽然知道自己师傅道行高深,玄机朗澈,所说定有道理,但是突如其来的儿子,实在听得莫名其妙,又不敢细细探问,只好恭恭敬敬的接受。

  “老和尚把两柄剑交付完毕,又对他道:‘你跟我这几年,已经有点修养,论到本领,也可独自在江湖阅历一番,做点功德,尤其应该到浙江地方常常走走,自有你安身立命之所。你要知道,乡能变湖,湖亦能变乡,天下事没有一定的,而且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与你的缘份,也尽如此,我自己也要寻一个归宿之处。你明天就可独自下山,不必恋恋在此。’说完这番话,就面壁入定,不理会他了。

  “从此滕老弟就拜别师尊,浪游天下,暗地做了许多侠义功德的事。因为记着师傅临别赠言,常常到江湖来游玩,所以同老朽结为知已朋友,这是滕老弟亲口对老朽说的从前经过。诸位请想,我们把滕老弟和痴虎儿两位的身世,互相对证起来,又看他们两位的面貌,同老和尚所说遇缘得子的话,各方面一凑合,此刻不是奇缘巧合,父子团聚么?”

  黄九龙等静静的听他讲毕,人人感动得又惊又喜,心想果然有这种奇事,立时各个的眼光,都集中在滕巩、痴虎儿两人身上。这时滕巩抹着老泪立起身来,向众人罗圈一揖,未开言先自一声叹,然后岔着嗓音道:“象俺苦命的人,万料不到有今天一桩巧事,此刻俺好象在梦里一般,心里也乱得一点没有主意。究竟其中有没有错误的地方,还要请诸位代我们作主。倘然千真万确,确是这么一回事,也许老天爷可怜俺,设法补偿我一生惨痛。现在应该怎样确切证明,全仗黄堡主和诸位大德成全。非但俺感激得难以形容,就是俺地下的拙荆,也变牛变马报答不尽的。”一言未毕,嗓子一哑,眼泪像抛珠一般洒下来。

  众人正想开口,忽听得痴虎儿一声大吼,抢过来伸出一只黑毛的巨手,擘胸把滕巩的衣襟扭住,瞪着一双怪眼,一头毛蓬似的乱发,根根上竖。面上又挂着一道道纵横的泪痕,象凶煞般对着滕巩,嘴上发出咻咻之声,只说不出话来。这一来,非但滕巩摸不着头脑,众人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黄九龙慌忙喝道:“虎弟不得无礼,这是你的父亲。”

  痴虎儿经过这一喝,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跳脚嚷道:“天啊,我娘死得好苦呀!”大嚷大闹只喊着这句话,依然扭着滕巩不放手,众人听他这句话,依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是经他沸天翻地的一闹,那只船东簸西荡,几乎翻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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