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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2)


  ◇爱日轩记

  予读《杨子》书至“孝子爱日”,未尝不掩卷为叹。嗟夫!孝天诚之出也,惟其自知日不足者,吾知孝子之天之诚也至也。吁!树欲静而风不宁,子欲养而亲不待,此孝子爱日有不能自已,非有使而然也,故曰孝天诚之出也,爱日诚之至也。

  钱唐市中有金孝子鉴者,筑室于舍之南,以养其亲,颜之曰“爱日”,取杨子语也。吁!金孝子之养亲,殆出于天之诚之至也,朝于斯而省焉,夕于斯而定焉,出于斯而告,反于斯而面焉。至于问所欲、推所与、承所欲以行,无不一于是,孳孳养亲,惟见其日不足也,谓金孝子天诚之至,非欤?吁!爱日之书,盖孝子天诚之托也。昔者仲由,贱食藜藿,躬负米百里于亲在之时;其后累裀坐列鼎食,而悼其亲之弗及也。吁!是有爱日之诚,而不能俟乎贵富以为养者也。狄仁杰亲在河阳,登太行见白云孤飞,以为吾亲舍其下,而瞻望弗及。吁!是有爱日之诚,而有不能恒在膝下以为养者也。金孝子者,家有奉亲之资,又不肯轻仕以一日去其亲,盖不俟乎后时之贵富,不在远方之咨嗟而悼恨也。吁!金孝子之养亲,岂非人子之大幸,而能乎季路、仁杰之所不能,使爱日之诚始终无怠,如大舜之慕其亲者。

  吾为记兹轩于后子孙耳,后子孙皆以尔孝子之心为心,是孝子一行纯,推为一家之政;又使天下人闻其风而兴起焉,孝子之感于人、而动以天下者,不可胜用。金孝子之行,为世教之系者,又岂小补哉?魏生本信持其卷来,于是乎书为金孝子《爱日轩记》。

  ◇修齐堂记

  吾州诸暨有东、西施家,西家之秀钟于苎罗美人,而东家无闻焉。至宋,始为施宗圣者,学行尊于里闬,人称为东丘先生。东丘先生之后有锷者,绍兴中进《中兴雅颂》,子姓由东而西,多隐处吴门。吾入吴,得诸阊关之外为仁杰氏,其先盖自越来者,殆吾邑东丘之后已乎。

  吾初未识仁杰氏,吴中学子张守中年十四,称奇童,能夜诵经史书数千百言,日课大经义骚赋表章若干首,贵官女及里中多田翁争婿张氏子,而独为仁杰氏所先,可以识其人矣。仁杰尝招致余于所居堂,顾其题颜曰修齐,吴兴赵魏公之所书也。因擎觞拜以请记。

  余视阊关之居,皆货财之亭,而其人皆五方商贾之伍也,日出而蚤营,日入而未息,所与言者皆锥刀之末、干没之计也。与之语身修,则曰衣被文绣耳;与之语家齐,则曰峻宇雕墙耳,乌知吾圣贤《大学》之道哉!而仁杰乃独拔乎流俗,以《大学》之学自律。仁杰盖古椎鲁长者也,素孝友于家。孟子推《大学》之教,曰“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是知一身修,一家斯齐矣;一家齐,一乡斯善矣。远而推之千里之治,广而充之四海之均,不过一修、齐而已耳。《大学》之言曰“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感应之机,其捷固如此。修、齐之化行,又岂独善一身、齐一家而已哉!

  吾闻吴俗,多好内而外尚勇,有逞匹夫之斗而残厥躯,惑于儿妇之舌而乱厥家者,闻施氏之风,岂不有愧哉!施氏之化行,则吾之记斯堂,庶不为空言也矣。至正十年十二月十日记。

  ◇南楼记

  信都吴公,侨居吴兴,筑楼岸霅水,北枕苍弁,金盖、玉几诸山拱在离向,因命楼曰南,且以自号。置书万卷楼上,一时名士考经断史及东南民事,必客是楼。余亦在客数,而征记于余。

  余谓:南楼在武昌,于晋庾亮氏代之贵家富室,高甍峻宇,偭阳而楼,庋玉帛,栖歌舞,以都山川风物之胜者以万万数,而亮后无名焉。越数百年,而吴公之名于吴兴者继之,岂非楼倚于地之灵,而地又倚于人之杰也耶!虽然亮非人杰也,亮本庄老氏学,善清谈之士也,识暗才短,徒以周公亲受重,顾四海恻心,奸臣肆志,非赖二三方岳,则未度之国几至大弊;末路之穷,至欲窜山遁海;不获已,为芜湖之出,武昌之驻。其在武昌也,未闻有所经略,顾欲任猜忌,黜大臣,诸左吏皆东阁之物,又未闻雄特其中;月色横陈,秋思不浅,南楼之登徒与浩辈谈咏光景,曾无裨于中州多故,越雷池一步也,其才不足与有为如此。今公以方之学、相家之英,既出为天子耳目,剟除奸恶,登进忠良。遭吴丧乱,又出而身任城社之重,而楼与门客寮及之所讲白者,皆经国之道、弘济时艰之策也。今日之吴兴,岂与昔日武昌同一秋月哉?吁!秋月无古今,而人物有古今,庸讵知夫今人之不优于古者也耶!登斯楼者,揽山川人物之胜,又安知无善赋大夫饮酒山川之神,以述大业颂隆功,以鄙浩辈之所谈咏光景者哉?书诸楼为记。

  公名钧,字元播,平章、冀国公之季子,御史中丞南囱公之仲氏云。至正十三年夏五月记。

  ◇生春堂记

  嘉禾谢玉渊氏名其燕处之堂曰“生春”,取灵运《西堂》诗句也,京兆杜伯原父既为作小篆书之,而又征记于予。予尝过其家,必宴予堂之上,讲《春秋》经学。

  尝扣玉渊曰:“圣人以春一言加王正之上者,非史氏文也,《春秋》第一义也。传经者卢周正非春,则曰夏时冠周月。吁!寅正始春,人所知也,又岂知子正为春之生之始乎。论三统者,以十一月干之初九、阳伏于地,故黄钟为天统,春之所由以生,而为万物开辟之端也。使圣人假寅正于子月,是天时悬隔于王正者常两月也,何以示信于人乎!生春之义莫深于《春秋》,又岂汝家容儿吟弄草木者所能知乎?”玉渊避席曰:“谨受教。”予曰:“未也。吾闻幽有谷也,壤美而苦寒,五谷不生,百草不殖,工律者一吹,而春气应、草木生,人之相天时有如此者。今深山穷谷,岂无固阴冱寒、历春气而不毛,虽太阳仰煦而有不能及者,使律气均,应不毛者皆生生而不已,君岂无术乎即生春者?推之物有彼其赐者矣,毋徙资之梦寐之间、为吟哦之具而止也。”玉渊崇酒携觞鞠蒐而谢曰:“某不敏,不惟受生春教,且受《春秋》教也。”至正十三年七月十八日记。

  ◇尚志斋记

  余读《陈胜传》,未尝不叹:士非志不立。胜以燕雀待佣侪,自待其志为鸿鹄,胜之志在富贵,后亦讫不诬。吁!胜人奴耳,矧不为胜者乎!圣门弟子如颜渊、曾点、季路、公西华,圣人必以志发之。诸子之志,无大于颜子。颜子愿得明王辅相之,故其善适天下而无所伐劳,过天下而无所施。若颜子者,所谓大人君子之志非欤?孟子曰士尚志、尚如、尚服、尚车之尚,盖尊而主之之辞。然尚一也,而志有不同,不可以辨也。

  昆山吕子正氏,名其燕处之斋曰“尚志”,盖其友张希颜来谒记。予谓:“子尚《易》也,弟未知子志安在?”子正曰:“中也学于圣门者,徒切有志焉在季路氏之闻也,颜何敢哉?”予谓之喟然曰:“子之志不鄙矣,推是以往,不为颜子也吾不信也。颜子未达,陋巷之人耳;使达也,则春秋之伊尹也。学颜子学,志伊尹志,吾不以望子正,其谁望?”

  子正年方逾冠,而好学不倦,事承父以行,其志未著也而所尚已如此,异时秉志以奋,吾知其无能御者矣。书斋为记。至正八年夏六月记。

  ◇蓝田山三一精舍记

  蓝田山三一精舍者,桐庐姚杰氏之所创也。山去桐江北三十里,北负钟阜,与周颙氏隐地伊迩。其东香炉峭壁、紫烟瀑布,如白蜿蜒掉尾云际;西见天日;南见乌龙冠停盖伫,江水带其下,如玉虹在地,缭山而去。此蓝田形胜之会也,宜有仙人逸士之所都。而杰以三一精舍据其会,创于至正甲午,落成于明年。予过桐江,欲抵其所而未遑,杰乃图山水状及其营造岁月,介予徒章木求言以为记。予诘三一,则曰:“三者孔、老、释也,一者道之归也。其位置,中圣人,尊以文昌之殿,释左之,老右之。”予疑:“三一者既推尊孔氏,而孔氏之左右不无徒也,何取老释耶?”则又曰:“道之大者,莫如吾圣人,其岐而去者为老、为释,吾将约其岐而归之大而正者,此杰意也。”

  近代缙绅大家,庙制不讲,旁营三教之堂,且以孔圣翼瞿昙之尊,其侮圣教大矣。杰也乃于吾道陵夷之际,挈而尊之,彼二氏者若在弟子之列,化异端归皇极,使俱知有君臣父子之伦、礼乐刑政之教;民之秀而出者,不没溺于虚无寂灭之归,岂非杰之用心弘、而推化者广也。故予乐为之书,使诏诸里,以垂诸后人,不终为异端如周颙氏之惑也。世教之补,渠曰小哉?”

  公名杰、字君用,裔出唐之少监,合年八十,耳目精明,结庐于双柏间,以文酒自娱其天年,学者尊为柏庭老人。其养徒之田,世入主奉者,凡若干亩,砧籍见碑阴云。

  ◇松月轩记

  吴兴东去若干里,其聚为南浔,褚氏乐闲君之世家在焉。至正甲午,先庐遭兵毁。其子质、字彦之,重创别业朱坞溪上,苍松夹径数百植,林下石床云磴,荫以重轩,时焚香读《易》其下;月夕则鼓琴,或歌骚,或与客啸傲赋诗,仰听虚籁,俯席凉影,俨若物外境也,遂即“松月”扁其轩。不远二百里走云间,请记于予。予交其父兄几二十年,彦拜予为父行,予视之异姓侄,义不可以老懒辞。

  夫蟠根错节貌、风霜心铁石,阅岁寒而不与众草、树同腐者,松之操也。乾坤一气之清,钟为太阴、丽呼天而与日代明,以成七政之功者,月之德也。彦取托于松月,松月不在松月,而在吾一气之刚、方寸之明矣。尔祖瀛洲学士遂良,任顾命之重,当逆牝萌乱之时,不以万死惧,抗颜而极谏,厥忠盛矣。彦为其云耳(音仍)。甲午,诸兄罹不测之祸,彦捐躯历险,誓不与共天,必复其仇而后已。遂良称忠,彦氏称孝。嘻!人之行,莫大于忠与孝也,使彦立人之朝,当大任,必能操大节,又何忝尔祖哉!吾所望于彦者在此。其托物于刚与明者,于松月见之,岂果骚人墨客玩弄草木者比哉?

  彦作而谢曰:“某虽不敏,敢畔先生之教?请书诸轩以为记。”龙集己酉秋七月初吉书。

  ◇竹月轩记

  诗人以月配竹者,自六朝无闻焉。李谪仙有“何处我思君,天台绿梦月”,月寄于梦而不在竹也。六一翁有“颜侵风霜色,病过桃李月”,月寄于桃李而不在竹也。老杜“竹送清溪月”,月又兼以溪言也。惟老坡“明月浸疏竹”,始专于竹。然坡得此景于方外之虚寂堂耳,而未见于士大夫之家。见于士大夫之家,吾今得于云间义门夏公子益中之轩。

  予尝夜宿其轩,少焉月出竹顶,益中坐客其下,仰见玉立数十挺,乔秀疏朗,若空谷佳人将俦挈侣访,至于虚庭蹁跹盘礴不忍去,而不知清夜之徂也。已而,主客相与酌酒尽醉,脱巾挂疏枝,或鼓琴,或吹匏击石,与玉立君锵璆相舂,应籁县于天,而景散在地,钧韶鸣而龙鸾舞也,是时主客颓然就卧,忽不自知其身世在白玉阙中、软红尘里也。席上客遂各赋诗,明日连书诸轩,主者因以竹月名轩,而推余为竹月志。益中青年,而才气甚老,尊师乐友,化势利之俗为礼义之乡,无忝奕弃义门之后。故乐为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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