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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岁


  五年丙戌,先生五十五岁,在越。

  三月,与邹守益书。

  守益谪判广德州,筑复古书院以集生徒,刻《谕俗礼要》以风民俗。书至,先生复书赞之曰:“古之礼存于世者,老师宿儒当年不能穷其说,世之人苦其烦且难,遂皆废置而不行。故今之为人上而欲导民于礼者,非详且备之为难,惟简切明白而使人易行之为贵耳。中间如四代位次,及祔祭之类,向时欲稍改以从俗者,今昔斟酌为之,于人情甚协。盖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其或反之吾心而有所未安者,非其传记之讹阙,则必古今风气习俗之异宜者矣。此虽先王未之有,亦可以义起,三王之所以不相袭礼也。后世心学不讲,人失其情,难乎与之言礼。然良知之在人心,则万古如一日,苟顺吾心之良知以致之,则所谓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矣。非天子不议礼制度,今之为此,非以议礼为也,徒以末世废礼之极,聊为之兆以兴起之,故特为此简易之说,欲使之易知易从焉耳。冠婚丧祭之外,附以乡约,其于民俗亦甚有补。至于射礼,似宜别为一书以教学者,而非所以求谕于俗。今以附于其间,却恐民间以非所常行,视为不切;又见其说之难晓,遂并其冠婚丧祭之易晓者而弃之也。文公《家礼》所以不及于射,或亦此意也与?”

  按祠堂位祔之制。

  或问:“文公《家礼》高曾祖祢之位皆西上,以次而东,于心切有未安。”先生曰:“古者庙门皆南向,主皆东向。合祭之时,昭之迁主列于北牖,穆之迁主列于南牖,皆统于太祖东向之尊,是故西上,以次而东。今祠堂之制既异于古,而又无太祖东向之统,则西上之说诚有所未安。”曰:“然则今当何如?”曰:“礼以时为大,若事死如事生,则宜以高祖南向,而曾祖祢东西分列,席皆稍降而弗正对,似于人心为安。曾见浦江之祭,四代考妣皆异席,高考妣南向,曾祖祢考皆西向,妣皆东向,各依世次,稍退半席。其于男女之别,尊卑之等,两得其宜。但恐民间厅事多浅隘,而器物亦有所不备,则不能以通行耳。”又问:“无后者之祔,于己之子侄,固可下列矣,若在高曾之行,宜何如祔?”先生曰:“古者大夫三庙,不及其高矣。适士二庙,不及其曾矣。今民间得祀高曾,盖亦体顺人情之至,例以古制,则既为僭,况在行之无后者乎?”古者士大夫无子,则为之置后,无后者鲜矣。后世人情偷薄,始有弃贫贱而不嗣者。古所谓无后,皆殇子之类耳。祭法:王下祭殇五,适子,适孙,适曾孙,适玄孙,适来孙。诸侯下祭三,大夫二,适士及庶人祭子而止。则无后之祔,皆子孙属也。今民间既得假四代之祀,以义起之,虽及弟侄可矣。往年湖湘一士人家,有曾伯祖与堂叔祖皆贤而无后者,欲为立嗣,则族众不可,欲弗祀,则思其贤有所不忍。以闻于某。某曰:“不祀二三十年矣,而追为之祀,势有所不行矣。若在士大夫家,自可依古族属之义,于春秋二社之次,特设一祭。凡族之无后而亲者,各以昭穆之次配祔之,于义亦可也。”

  四月,复南大吉书。

  大吉入觐,见黜于时,致书先生,千数百言,勤勤恳恳,惟以得闻道为喜,急问学为事,恐卒不得为圣人为忧,略无一字及于得丧荣辱之间。先生读之叹曰:“此非真有朝闻夕死之志者,未易以涉斯境也!”于是复书曰:“世之高抗通脱之士,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决然长往而不顾者,亦皆有之。彼其或从好于外道诡异之说,投情于诗酒山水技艺之乐,又或奋发于意气,牵溺于嗜好,有待于物以相胜,是以去彼取此而后能。及其所之既倦,意衡心郁,情随事移,则忧愁悲苦,随之而作,果能捐富贵,轻利害,弃爵禄,快然终身,无入而不自得已乎?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廓然于太虚而同体。太虚之中,何物不有,而无一物能为太虚之障碍。故凡慕富贵,忧贫贱,欣戚得丧,爱憎取舍之类,皆足以蔽吾聪明睿知之体,窒吾渊泉时出之用。如明目之中而翳之以尘沙,聪耳之中而塞之以木楔也。其疾痛郁逆,将必速去之为快,而何能忍于时刻乎?关中自古多豪杰。横渠之后,此学不讲,或亦于四方无异矣。自此有所振发兴起,变气节为圣贤之学,将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今日之归,谓天为无意乎?”

  答欧阳德书。

  德初见先生于虔,最年少,时已领乡荐。先生恒以“小秀才”呼之。故遣服役,德欣欣恭命,虽劳不怠。先生深器之。嘉靖癸未第进士,出守六安州。数月,奉书以为初政倥偬,后稍次第,始得于诸生讲学。先生曰:“吾所讲学,正在政务倥偬中。岂必聚徒而后为讲学耶?”又尝与书曰:“良知不因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孔子云:‘吾有知乎哉?无知也。’良知之外,则无知矣。故致良知是圣门教人第一义。今云专求之见闻之末,则落在第二义矣。若曰致其良知而求之见闻,则语意之间未免为二。此与专求之见闻之末者,虽稍不同,其为未得精一之旨则一也。”

  德洪与王畿并举南宫,俱不廷对,偕黄弘纲、张元冲同舟归越。先生喜,凡初及门者,必令引导,俟志定有入,方请见。每临坐,默对焚香,无语。

  八月,答聂豹书。

  是年夏,豹以御史巡按福建,渡钱塘来见先生。别后致书,谓:“思、孟、周、程无意相遭于千载之下,与其尽信于天下,不若真信于一人。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先生答书略曰:“读来谕,诚见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乃区区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恶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者,非故为是而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其自慊而已矣。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外假仁义之名,而内以行私利之实:诡词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嫉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凌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彼此藩篱之隔,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乎!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于非笑而诋斥,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吾方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议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阻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晨门荷蒉之徒,皆当时之贤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虽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无疑于其所见,不悦于其所欲往,而且以之为迂。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一二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信我知我而已哉?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痛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相求其有助于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跻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岂不快哉!会稽素号山水之区,深林长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无时不宜。良朋四集,道义日新。天地之间,宁复有乐于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仆与二三同志,方将请事斯语,奚暇外慕?独其切肤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辄复云尔。”

  按,豹初见称晚生,后六年出守苏州,先生已违世四年矣。见德洪、王畿曰:“吾学诚得诸先生,尚冀再见称贽,今不及矣。兹以二君为证,具香案拜先生。”遂称门人。

  十一月庚申,子正亿生。

  继室张氏出。先生初得子,乡先达有静斋、六有者,皆逾九十,闻而喜,以二诗为贺。先生次韵谢答之,有曰“何物敢云绳祖武?他年只好共爷长”之句,盖是月十有七日也。

  先生初命名正聪,后七年壬辰,外舅黄绾因时相避讳,更今名。

  十二月,作《惜阴说》。

  刘邦采合安福同志为会,名曰“惜阴”,请先生书会籍。先生为之说曰:“同志之在安成者,间月为会五日,谓之“惜阴”,其志笃矣。然五日之外,孰非惜阴时乎?离群而索居,志不能无少懈,故五日之会,所以相稽切焉耳。呜乎!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谓之‘亦’,则犹二之矣。知良知之运无一息之或停者,则知惜阴矣。知惜阴者,则知致其良知矣。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其所以学如不及,至于发愤忘食也。尧、舜兢兢业业,成汤日新又新,文王纯亦不已,周公坐以待旦:惜阴之功,宁独大禹为然?子思曰:‘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知微之显,可以入德矣。’或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然则小人亦可谓之惜阴乎?”

  按,先生明年丁亥过吉安,寄安福诸同志书曰:“诸友始为惜阴之会,当时惟恐只成虚语,迩来乃闻远近豪杰闻风而至者以百数,此可以见良知之同然,而斯道大明之几于此亦可以卜之矣。”明道有云:“宁学圣人而不至,不以一善而成名。”此为有志圣人而未能真得圣人之学者,则可如此说。若今日所讲良知之说,乃真是圣学之的传,但从此学圣人,却无不至者。惟恐吾侪尚有一善成名之意,未肯专心致志于此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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