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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岁


  四年乙酉,先生五十四岁,在越。

  正月,夫人诸氏卒。四月,祔葬于徐山。

  是月,作稽山书院《尊经阁记》。略曰:“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失散,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成规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于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按,是年南大吉匾莅政之堂曰“亲民堂”,山阴知县吴嬴重修县学,提学佥事万潮与监察御史潘仿拓新万松书院于省城南,取试士之未尽录者廪饩之,咸以记请,先生皆为作记。

  六月,礼部尚书席书荐。

  先生服阕,例应起复,御史石金等交章论荐,皆不报。尚书席书为疏特荐曰:“生在臣前者见一人,曰杨一清;生在臣后者见一人,曰王守仁。且使亲领诰卷,趋阙谢恩。”于是杨一清入阁办事。明年有领卷谢恩之召,寻不果。

  九月,归姚省墓。

  先生归,定会于龙泉寺之中天阁,每月以朔望初八廿三为期。书壁以勉诸生曰:“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承诸君子不鄙,每予来归,咸集于此,以问学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间又不过三四会。一别之后,辄复离群索居,不相见者动经年岁。然则岂惟十日之寒而已乎?若是而求萌蘖之畅茂条达,不可得矣。故予切望诸君勿以予之去留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虽有俗事相妨,亦须破冗一会于此。务在诱掖奖劝,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近,则势利纷华之染亦日远日疏:所谓相观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相会之时,尤须虚心逊志,相亲相敬。大抵朋友之交,以相下为益,或议论未合,要在从容涵育,相感以成;不得动气求胜,长傲遂非,务在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其或矜己之长,攻人之短,粗心浮气,矫以沽名,讦以为道,挟胜心而行愤嫉,以圮族败群为志,则虽日讲时习于此,亦无益矣。”

  答顾东桥璘书有曰:“朱子所谓格物云者,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如求孝子之理于其亲之谓也。求孝之理果在于吾之心耶?抑果在于亲之身耶?假而果在于亲之身,而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与?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是恻隐之理果在孺子之身与?抑在于吾身之良知与?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见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故曰:‘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合心与理而为一,则凡区区前之所云,与朱子晚年之论,皆可不言而喻矣。”又曰:“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如意用于事亲,即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则治民为一物;意用于读书,即读书为一物;意用于听讼,即听讼为一物;凡意之所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物非意之用乎?‘格’字之义,有以‘至’字训者。如‘格于文祖’,必纯孝诚敬,幽明之间,无一不得其理,而后谓之格;有苗之顽,实文德诞敷而后格,则亦兼有‘正’字之义在其间,未可专以‘至’字尽之也。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而不可以‘至’字为训矣。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不以‘正’字为义乎?如以‘至’字为义者,必曰穷至事物之理,而后其说始通。是其用功之要全在一‘穷’字,用力之地全在一‘理’字也。若上去一‘穷’字,下去一‘理’字,而直曰‘致知在至物’,其可通乎?夫穷理尽性,圣人之成训见于《系辞》者也。苟格物之说而果即穷理之义,则圣人何不直曰‘致知在穷理’,而必为此转折不完之语,以启后世之弊耶?盖《大学》格物之说,自与《系辞》穷理大旨虽同,而微有分辨。穷理者,兼格致城正而为功也;故言穷理,则格致诚正之功皆在其中;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今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此非惟不得格物之旨,并穷理之义而失之矣。”其末继以拔本塞源之论,其略曰:“圣人之心,视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甚有视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忧之,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其教之大端,则尧、舜、禹之相授,所谓‘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其节目,则舜之命契,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当是之时,人无异见,家无异习,安此者谓之圣,勉此者谓之贤,而背此者,虽启明如朱,亦谓之不肖。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何者?无有闻见之杂,记诵之烦,辞章之靡滥,功利之驰逐,而但使之孝其亲,弟其长,信其朋友,以复其心体之同然,则人亦孰不能之乎?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迨夫举德而任,则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苟当其能,则终身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当是时,才质之下者,则安其农工商贾之分,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才能之异若皋、夔、稷、契者,则出而各效其能,或营衣食,或通有无,或备器用,集谋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譬之一身,目不耻其无聪,而耳之所涉,目必营焉;足不耻其无执,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盖其元气充周,血脉条畅,是以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学所以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以与论也。三代以降,教者不复以此为教,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霸者之徒,窃取先生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天下靡然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世之儒者慨然悲伤,蒐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圣学之门墙遂不可复观。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并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柄凿矣。非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者,吾谁与望乎!”

  十月,立阳明书院于越城。

  门人为之也。书院在越城西郭门内光相桥之东。后十二年丁酉,巡按御史门大周汝员建祠于楼前,匾曰:“阳明先生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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