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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论市面先机决乱兆 奖银行片语挽狂澜(1)


  话说一帆听了子玖的话,笑答道:“我不过讲一句玩话罢了,认真当他辩护士么?他也没有毕业文凭呢。”

  士谔道:“玩话不必讲了,现在市面乱到这个地步,‘上海滩’三字恐怕要变为谶语哩。真个坍起来,一坍全坍,大局才不堪设想呢。”

  泮渔道:“坍之一字恐怕不能免呢,现在已经恐惶的了不得。银行里都不大高兴做押款,为的是押了进来大半都是不赎,所以怕做。”

  士谔惊问:“这个消息可真?”

  泮渔道:“怎么不真。现在外边欠款交涉,欠人家一千银子款项,情愿把值五、六千银子的货物作抵,人家都不要,只收现款,你想难不难?这几天里头钱庄已经倒了好多家了。洋货号被牵动收歇的也不少,其余各业都危危乎的过险日子。”

  士谔惊道:“不好了,上海要乱了!上海一乱,外国人就要来干涉;外国人一干涉,中国还成个中国么?”

  一帆道:“云翔惯会大惊小怪,拿危险的话来吓人。前回橡皮股票的短评不幸谈言微中,就这么作为老例,常常要预料未来。你到底有多少的知识?多少的聪明?我真有点子不佩服。”

  士谔道:“一帆,你怎么这样的呆。上海乱了,我有什么利益?我也巴望他不乱,我爱和平的心也与你一样。不过照大势论来,乱的分子多,不乱的分子少。”

  一帆、子玖都问:“你有甚凭据料他必乱?”泮渔也睁着铜铃般两个眼珠子,目不转睛注定士谔面孔,专候他发议论。

  士谔叹道:“我有甚凭据?不过照着大学生财之道一节讲起来,乱多治少是决得定的。”众人不觉都笑起来。士谔道:“我晓得你们笑我迂阔,但是,我自己信得过并没有迂阔。只要问你们一句话:天下的冤仇,哪一种冤仇最为刺骨钻心,一刻都不能忘掉?”

  子玖道:“自然是杀父之仇了。”

  士谔道:“不对,不对。杀父是不经见的事,并且杀父之仇加之于逆子,他非惟不见仇,还要见德呢。你只要瞧报纸上载的命案,尸子哪一个出来报仇过?都不过‘抚恤’两个字完结。所以,我曾经有句话,叫做有钱爷不要。”

  子玖道:“这样说来,无端受辱倒来得着重了?”

  士谔道:“也不是。”

  一帆道:“上海流氓都是好勇斗狠之徒,一惹他就要拼命。就是读书明礼的人,也未必个个肯横逆不较,怎么说不是呢?”

  士谔道:“凭你是流氓、是士子,无端被人打了两个耳光,打还了就完了,至多加倍奉还,打了四下或是八下,这口气总也消了,这是报复主义。一报复,冤仇就解。就是奸了人家妻子,人家果是恨极,然而要得给人家几个遮羞钱,写还一纸伏辩,或是给人家打一顿,承认从此断绝往来,也总过去了。所以这种冤仇都不是真冤仇,都是假的。”

  子玖道:“这样说来,世界上没有真冤仇的了。”

  士谔道:“怎么会没有?真冤仇就是敲碎人家饭碗,断绝人家吃饭的道路,那才恨的刺骨钻心呢。譬如,你我几个人现在都在上海寻吃饭,设或有个人把你我的生意弄掉了,并且弄得上海地方不能够存身,你我感他还是恨他?何消说得,总是恨他的大分了。然而,你我是青浦人,只要回到青浦去还有口饭吃,还不至十分的怨恨。倘然回到青浦也没有饭吃,那就与那人可不能两立了,不同他拼命同哪个拼命?所以经济问题就是人的命根子,能够弄人经济界宽裕,人家就会感你;弄人经济界窘迫,人家就会怨你,这是一定不易的道理。现在上海经济界怎样恐惶?怎么不要危险?”

  子玖道:“话虽然有理,只是怎么就会乱?”

  士谔道:“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上海的事业不是工商两大业么?商业且不必论,先论工业。上海的工业——面粉厂、洋纱厂、织布厂、缫丝厂、轧油厂、皂烛广、火柴厂,各种工厂并算拢来何止二、三百所。这二、三百所工厂,他的资本,大的近百万,中的五六十万,小的二三十万,通扯算他五十万一所也不为不足了。然而每一所厂的房屋,照这么着的宽广高大,粗算算总要十多万银子才能够筑造成功。五十万资本先去掉十多万了。再是一副机器,总也要十多万。机器、房屋两款就要除掉一半,这一半资本是不会周流的了,是死的了,所靠着活动的就只二十五万银子。所以五十万一爿厂,核实只有二十五六万现银子。这二十五六万银子又要收买生货,又要开发工钱,又要修理机器及一切杂用开销。做出来的货又不是青菜萝卜,每天可以销光的,这银子哪里转身得来?”

  一帆道:“果然,果然。工厂哪一家没有存货?存货不销,新货又不能够不造。因为一停工,机器就要坏呢。”

  士谔道:“正为存货不销,新货又不能够不送,银子所以愈难转身,全靠金融机关活动,转身便利支持下去。存货多了,把货物抵给银行里抵银子出来做开销,等到有人来买货,再把房屋或是机器抵给银行里,赎出货物来,这样调出调进做下来的。”

  子玖道:“这样说来,那大工厂的做生意,也同上海滑头穿衣裳一个手段了,冬调夏、夏调冬的在典铺里当进赎出,赎出当进了?”

  士谔道:“那原是差不多的。现在金融机关一紧,银行里不肯做押款,各厂家身子怎么还旋得转?万一厂家一停,可就不得了呢!上海各厂家的小工每家有到多少?”

  一帆道:“千巴也有,六七百也有,四五百,二三百也有。”

  士谔道:“这样合并算来,怕不有十多万人么?这十多万人经济界宽裕的、窘迫的?”

  一帆、子玖齐道:“做得小工,窘迫的总居大多数了。”

  士谔道:“这种人都是做一天工活一天命的,一旦厂家停了工,便是绝了他的命,他们就肯忍饥耐冻、安安静静过日子不成?”

  一帆道:“那如何成功?这种人都是没有受过教育的,平日喜动生事,没事时尚望有事,何况饥寒交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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