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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卷十 六经皆孔子改制所作考

  〔孔子为教主,为神明圣王,配天地,育万物。无人无事无义,不围范于孔子大道中,乃所以为生民未有之“大成至圣”也。而求孔子之大道,乃无一字,仅有弟子所记之语录,曰《论语》,据赴告策书钞誊之断烂朝报,曰《春秋》耳。若《诗》、《书》、《礼》、《乐》、《易》,皆伏羲、夏、商、文王、周公之旧典,于孔子无与,则孔子仅为后世之贤士大夫,比之康成、朱子,尚未及也,岂足为生民未有、范围万世之至圣哉?章实斋谓集大成者周公也,非孔子也,其说可谓背谬极矣!然如旧说,《诗》、《书》、《礼》、《乐》、《易》,皆周公作,孔子仅在明者述之之列,则是说岂非实录哉?汉以来皆祀孔子为先圣也。唐贞观乃以周公为先圣,而黜孔子为先师。孔子以圣被黜,可谓极背谬矣。然如旧说,《诗》、《书》、《礼》、《乐》、《易》,皆周公作,孔子仅在删赞之列,孔子之仅为先师而不为先圣,比于伏生、申公,岂不宜哉?然以《诗》、《书》、《礼》、《乐》、《易》,为先王周公旧典,《春秋》为赴告策书,乃刘歆创伪古文后之说也。

  歆欲夺孔子之圣,而改其圣法,故以周公易孔子也。汉以前无是说也。汉以前咸知孔子为改制教主,知孔子为神明圣王。庄生曰:“《春秋》经世先王之志。”荀子曰:“孔子明智且不蔽,故其术足以为先王也。”故宰我以为贤于尧、舜,子贡以为生民未有也。孔子之为教主,为神明圣王,何在?曰:在六经。六经皆孔子所作也,汉以前之说莫不然也。学者知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孔子之为大圣,为教主,范围万世而独称尊者,乃可明也。知孔子为教主、六经为孔子所作,然后知孔子拨乱世、致太平之功,凡有血气者,皆日被其殊功大德,而不可忘也。汉前旧说犹有存者,披录而发明之,拯坠日于虞渊,洗雺雾于千载,庶几大道复明,圣文益昭焉。

  孔子所作谓之“经”。弟子所述谓之“传”,又谓之“记”。弟子后学展转所口传,谓之“说”。凡汉前传经者无异论。故惟《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为孔子所手作,故得谓之“经”。如释家,佛所说为“经”,禅师所说为“论”也。弟子所作,无敢僭称者。后世乱以伪古,增以传记。《乐》本无文。于是南朝增《周礼》、《礼记》,谓之七经。唐又不称《春秋》,增三传,谓之九经。宋明道时增《孟子》,甚至增伪训诂之《尔雅》,亦冒经名,为十三经。又增《大戴记》为十四经。僭伪纷乘,经名谬甚。

  朱子又分《礼记·大学》首章为经,余章为传,则又以一记文分经传,益更异矣。皆由不知孔子所作,乃得为“经”之义。今正定旧名,惟《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六经。而于经中,虽《系辞》之粹懿,《丧服》之敦悫,亦皆复其为传。如《论语》、《孟子》,大、小《戴记》之精粹,亦不得不复其为传,以为经佐。而《尔雅》、伪《左》咸黜落矣。今正明于此。六经文辞,虽孔子新作,而书名实沿旧俗之名。盖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欲国人所共尊而易信从也。《诗》,旧名。有三千余篇。今三百五篇,为孔子作,齐、鲁、韩三家所传是也。

  《诗》皆孔子作也。古诗三千,孔子间有采取之者。然《清庙》、《生民》,皆经涂改,《尧典》、《舜典》,仅备点窜,既经圣学陶铸,亦为圣作。况六经同条,《诗》、《春秋》表里,一字一义,皆大道所托。观墨氏所攻及儒者所循,可知为孔子之辞矣。〕


  子墨子谓公孟子曰:丧礼:君与父母、妻、后子死,三年丧服;伯父、叔父、兄弟,期;族人,五月;姑、姊、舅、甥,皆有数月之丧。或以不丧之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若用子之言,则君子何日以听治?庶人何日以从事?〔《墨子·公孟》〕

  〔墨子开口便称禹、汤、文、武,而力攻丧礼三年期月之服。《非儒》篇称为其礼,以此礼专属之儒者,而儒在当时,与杨、墨对举,为孔子教号。〔见《儒为孔子创教》及《儒墨对举》。〕篇则此礼及《诗》,非孔子所作而何?三百之数,亦符弦诵歌舞,与《礼记·王制》、《世子》,学礼学《诗》,可兴可立,乃孔门雅言。而墨子攻之,以为君子无暇听治,庶人无暇从事。反而观之,则《诗》三百为孔子所作,至明据矣。〕

  《诗》、《春秋》,学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岂若三代之盛哉?以《诗》、《春秋》为古之道而贵之,又有未作《诗》、《春秋》之时。〔《淮南子·氾论训》〕

  〔《春秋》之为孔子作,人皆知之,《诗》亦为孔子作,人不知也。儒者多以二学为教,盖《诗》与《春秋》,尤为表里也。儒者乃循之,以教导于世,则老、墨诸子不循之以教,可知也。《诗》作于文、武、周公、成、康之盛,又有商汤、伊尹、高宗,而以为衰世之造,非三代之盛,故以为非古,非孔子所作而何?〕

  ——右《诗》为孔子所作。

  〔《书》,旧名。旧有三千余篇,百二十国。今二十八篇,孔子作,伏生所传本是也。

  《尧典》、《皋陶谟》、《弃稷谟》、《禹贡》、《洪范》,皆孔子大经大法所存。其文辞自《尧典》光被四表,格于上下,九族既睦,平章百姓,协和万邦;暘谷、幽都,南讹、朔易;《禹贡》之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覃怀底绩,至于衡、漳;九山刊旅,九川涤源,九泽既陂,四海会同,六府孔修,四事交正;皆整丽谐雅,与《易》乾坤卦辞“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乘”,“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略同,皆纯乎孔子之文也。况《尧典》制度巡狩语辞,与《王制》全同,《洪范》五行与《春秋》灾异全同,故为孔子作也。其殷《盘》周《诰》、《吕刑》聱牙之字句,容据旧文为底草,而大道皆同,全经孔子点窜,故亦为孔子之作。〕


  问说《书》者:“钦明文思”以下,谁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谁也?孔子也。然则孔子鸿笔之人也。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也。鸿笔之奋,盖斯时也。〔《论衡·须颂》〕

  〔说《书》自“钦明文思”以下,则自《尧典》直至《秦誓》,言全书也。直指为孔子,称为鸿笔,著作于自卫反鲁之时,言之凿凿如此。仲任颇杂古学,何以得此?盖今学家所传授,故微言时露。今得以考知《书》全为孔子所作,赖有此条,仲任亦可谓有非常之大功也。存此,可谓《尚书》为孔子所作之铁案。〕

  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孟子·滕文公》上〕

  〔古之人“若保赤子”,在今《书·康诰》中。考墨子动称三代圣王文武,动引《书》,则《康诰》亦墨者公有之物,断不肯割归之于儒。夷子欲援儒入墨,以其道治其身,以彼教之《书》说人,必不见听,引儒书以折儒乃能相服。然则二十八篇之中《康诰》,夷子称为儒者之道,与彼墨教无关,虽为文武之道,实是儒者之道。以此推之,二十八篇皆儒《书》,皆孔子所作,至明。

  若夫墨子所引之《书》,乃墨子所删定,与孔子虽同名,而选本各殊;即有篇章辞句,取材偶同,而各明其道,亦自大相反。如《墨子·兼爱》篇:“周诗曰:王道荡荡,不偏不党,王道平平,不党不偏,其直如矢,其易若底。君子之所履,小人之所视。”孔子于“王道”四语,乃采之为《洪范》,“其直如矢”四语,采之为《大雅》,而墨子则以为诗。今无从考其是诗是书,要孔、墨之各因旧文,剪裁为《书》,可见矣。若《七患》篇所引:“禹七年水”,“汤七年旱”。皆今《书》所无。若孔《书·甘誓》,《墨子·明鬼》则作《禹誓》,其中有曰“日中,今予与有扈氏争一日之命。且尔卿大夫庶人,予非尔田野葆士之欲也,予共行天之罚也”五语,皆孔《书》所无,盖墨子所定也。若《汤誓》则作《汤说》,是又篇名互岐。

  若《非乐》所引《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非命》篇所引《禹之总德》有之曰:“允不著,惟天民不而葆,既防凶心,天加之咎,不慎厥德,天命焉葆?”此皆篇名与辞,皆今《书》所无者。又《非乐》所引汤之《官刑》有之曰:“其恒舞于宫,是谓巫风。其刑,君子出丝二卫,小人否。似二伯黄径。乃言曰:呜呼!舞佯佯,黄言孔章,上帝弗祥,九有以亡,上帝不顺,降之百殃,其家必坏丧。”《尚同》引先王之《书》,《术令之道》曰:“惟口出好兴戎。”又引先王之《书》,《相年之道》曰:“夫建国设都,乃作后王君公,否用泰也,轻大夫师长,否用佚也,维辩使治天均。”皆今《书》所无。惟王肃伪古文采其辞,而亦不敢用其篇名。其他《秦誓》、《仲虺之告》皆然。可知孔、墨之引《书》虽同,其各自选材成篇绝不相同。知墨子之自作定一《书》,则知孔子之自作定一《书》矣。对勘可明。〕


  ——右《书》为孔子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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