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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蜀道难 一(2)


  很久以前,这县官在此任上,为人严明清正,不妄取民间一文钱,不浪费民间一滴汗,人民无不感戴。他卸任以后,百姓集资建立一尊铜像,纪念他的德政。不料不久之后,新来了一位县太爷,和前任县官正好相反,无孔不钻,见钱就抓,衙门内外,一应执事人员,统统用的是他的乡亲本家,狼狈为奸,无恶不作。刮了百姓的地皮,吸了百姓的血汗,犹以为不足,更把县衙门前面祠堂里的那尊铜像也毁掉,送到铜器店里铸成茶盘、水壶、香炉、烛台一类的家庭用具,据为己有,却另外塑了一尊泥像,放到原来的地方去。后来因他贪赃枉法,被参革职,拿问下狱,判了死罪。人民愤恨其贪鄙,怀念前任县官的廉明,于是把他家里的香炉、烛台等等又统统送到原来的那个铜器店里,重复铸成了崭新的铜像,安置原位。就是我所见的这尊铜像了。

  这事给后人绝大的教训。一般贪官污吏,往往以为百姓蒙懵愚昧,可以恣情胡为地去欺压他们,鱼肉他们,一点不用顾忌。却不知百姓其实是至公至明的审判者,是非清楚,善恶分明,一丝一毫不容你欺蒙做假的。无奈他们在黑暗的政治之下,使不出自己的权力,只有把冤苦埋在心里,暂时不敢和你争较罢了。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报复的。你有一分善,他们感谢你这一分善;你有一分恶,他们就报复你这一分恶。你以为他们懞懵愚昧,其实懞懵愚昧的还是你自己。在这种地方,我们政府应当相信百姓的公和明,授予他们以应有的权力,同时扶助他们,严格地执行法律,拿办贪污。果能如此,则民间疾苦,解除了大半,中国的社会必飞速地进步。孙总理为什么要提倡民权?为什么把民权列为三民主义之一?因为他深切感到了人民在黑暗吏治下的痛苦,因此民不聊生,国势日弱。我们三民主义的政府,应当拿出大刀阔斧的精神来,努力实行民权,大大地把吏治来洗刷一下。否则民生主义、民族主义,都是不容易实践的!

  从剑阁出发,好多士绅,替我送行。这一路,每经一县,县官或本地士绅,都要客气地应酬我。有时送一桌酒席,有时送些礼品。我都诚恳地一一璧还,概不收受。有的人明白我的意思,是不忍骚扰地方;有的人却以为我是嫌他的东西不好。做事真不容易。若是一方面喜欢应酬,一方面也乐于接受,反倒好了;若是一方面要应酬,一方面则觉得不应该如此,拒而不纳,就不免受人责怪,以为不近人情。我是觉得这是官场恶习,若不及时革除,一任其积非成是地习沿下去,国家到何时才能走上轨道?这虽是小事,但谈改革,正要从小事上着手的。因此我宁愿被人家见怪,也不肯对人家随和。

  在这里,有一位朋友王弼臣先生买了一部书赠给我。书名《十三峰书屋》。作者姓李,原是曾文正公的幕府人物,曾为湖南泉台。他是本地人,因其家宅附近有十三峰,故以名书。书中文章诗歌以及信札奏稿各件都有,内容很丰富。尤其是关于洪杨革命的记述,极有作为史家参考资料的价值。后来我又另外买了几部,留存起来,可惜现在都已散失了。这里过去,一路数百里,都是四五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柏树。百姓传说,这些树都是张飞栽种的。其实并不是,原是一位李姓县官栽的,有些地方的人民,对这县官更崇拜之如神明,尊他为玉皇爷的外甥(名字叫李二郎)。那些柏树,每棵都有号码,地方上并且组织了一个保管委员会,专负保护之责。

  到了梓潼,益发看出四川的富庶,任何乡村城镇,都显然比北方的殷实得多。有好些村镇,比北方的县城还要发达。这里有一座文昌帝君庙,住持的老道,印有一种所谓《文昌帝君劝世文》,赠送游客,以散播其愚弄人民的毒素。庙旁有一个洞,据说深有四十里,文昌帝君常常骑着驴子从这儿进出。全是那老道编出来的谎话。从梓潼到绵阳,得渡过涪江。涪江右岸,全是石灰打成。沿着江岸,每隔一段路,置一头铁牛。我不懂铁牛有什么用,问当地老百姓,方知这叫做“镇江牛”,和供龙王一样,是为防水患的。这都是因为民智不开,科学不昌明,人民在无可奈何中的一种自欺自慰的办法。若能根据科学,大治水利,他们哪会做这种可笑的勾当呢?绵阳的光景也和梓潼差不多,到处熙熙攘攘,一片热闹气象。我们的队伍到了这里,已算到达了目的地,当另拨了一营人开驻罗江。

  罗江附近有个落凤坡,形势奇险。三国上的记载,当年庞统取西川,就在这儿中伏,送了性命。我特去前后左右细看了一回,觉得在这里埋伏,实在再适宜也没有。我深感伏兵效用的伟大。我们学外国战术,关于伏兵的战术总是说得很简略,只将“诱伏”、“待伏”两种稍加叙述,既没有详细的论说,也不举实际的例证。其实自古及今,兵家以伏兵制胜者有多少!只要运用得当,没有不奏奇功的。自己常有意思将中外历史上以伏兵制胜的战绩,一一辑录出来,集成小册,公诸世人。但因生活忙迫,一直没有着手,最近才抽暇及此,大约即可出版问世了。

  我到绵县的时候,陈将军已经到了成都。这时来一电报,命令不许向商会要床要椅,免使地方不安。我看了这电报,简直莫名其妙。这话对我说,哪里安得上去呢?我回也说,我们军队不但没有向商会要东西,就是一根草也没有白用民家的。原来陈将军到川,就暗派了许多侦探密察,四出调查。那些探子多半是些不学无术、无行无品的家伙,每到没有事情可报,就乱造许多谣言,诬陷别人,搪塞差事。侦探的设置,原是不可少的,但弊病很多,不可不小心。最要紧的是要与他们以政治教育,让他们知道自己是为主义服役,为国家为人民做警卫,决不是替任何个人做鹰犬。自己所担负的是重大而光明的职责,决不是用一些鬼蜮伎俩去陷害别人。

  如此,为他们打下根基巩固的正确政治观念,方可胜任称职。否则,若是滥用人员,鹰犬蓄之,那受害的岂只无辜的好人而已?我们队伍到此,饷项发生了问题。我们原是由陕西领饷,现已入川,陕西方面,不答应再发,而四川当局则认为军队刚刚开到,不应马上就向这边领饷。两方面都推脱得干干净净,使我无法维持。后来费了许多交涉,陕西方面才答应仍由他关饷。但长安到绵阳,迢迢千里,这里派了人去押运,全用骡驮子,走的是小路,一路大风大雪,时刻提心吊胆地防护警卫着,多么困难?多么危险?若是就近由四川发给,极为方便,绝无这些麻烦。这都是政治不统一的弊病,言之可恨。但我的难题,总算解决了。

  绵阳一年有一度兴盛的丝茧贸易期。三四月之交,四乡的百姓,都争着把丝茧送入城中求售。我常在四城的近郊散步,看见那些挑茧的百姓,一个连一个,连成四五里长的行列。东门外如此,西门外如此,南北门外也无不如此。百姓都穿着自家织的蓝布衫裤,赤脚草鞋,极其朴实整齐。他们担着的茧,百担之中有八十担是嫩黄色,如金子一样,其余是纯白色,如同银子。这样整齐素洁地走动着的行列,已经使人看了就油然生出一种至高无上的美感,再加上那一片绿色的田原山野为其背景;嫩绿的稻秧,如茵的芳草,浓密的松柏树林,两相掩映衬托,上面照着和煦的阳光,越发显得明丽鲜洁。这是在别处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听说那时候,这里每年产丝额在二百几十万元以上。如今人造丝充斥市场,机器生产,代替了手工业,想来四川的丝业,也一落千丈了。

  这里人民对于封粮的踊跃情形,也是我见所未见的。一天,我看见满街上尽是乡下来的百姓,城门口尤其显得拥挤。我看见这种光景,不知道是什么事。各处打听,才知道他们是来封粮的。我更觉得奇怪,他们对于封粮,怎会这样的热心呢?索性到衙门里看个究竟。县衙门口,挤满了百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有,人山人海地壅塞在库房前面。每人一手握着一个钱包,另一手拿着粮票,争着向上面递交,大有唯恐交不及的样子。我在保定府也看见过人民封粮,哪有这样的情形?那里的规例,是敲锣催粮,催一次,又一次,最后嚷着说:“限期只有三天了,若是还不去缴,就要纳双份儿了!”

  但百姓还是佯而不睬。两地人民经济的不同,从封粮这件事上,也明显地表现出来了。我看着绵阳这种情形,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他们这些淳朴的良民,终年穷苦着,用自己的滴滴血汗,换来一些收入。日常省吃省用,留下钱来,一到纳粮的日子,就这样热烈地拿出来奉献政府。国家规定人民有纳粮之义务,他们勤勤恳恳地尽自己的义务,丝毫无负于国家。人民如此,相对的另一方面,使我想到官吏。人民为什么要纳粮?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汗钱,献给政府?无非为的给政府去养官、养军队,叫他们把国家治理得强盛安乐,使社会一天天地发展进步。但是我们的官和军队是怎样干的呢?他们想到人民的托付没有呢?他们尽了自己的责任没有呢?……中国百姓的好(兵也是好的),是世界上第一等的。只是中国官吏的坏,也是世界上第一等的。他们为什么不能像百姓一样的苦做苦干,恪尽职责呢?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良心太坏,一是学识能力太坏。有学识能力,而无良心,固然不行;只有良心,而无学识能力,也一样的不行。但他们为什么无良心无学识能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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