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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变法(5)


  四年三月辛卯,诏察奉行新法不职者。陈留知县姜潜到官才数月,青苗令下,潜即榜于县门,又移之乡村,各三日。无人至,遂撤榜付吏,曰:“民不愿矣。”即移疾去。山阴知县陈舜俞上书,极论新法,谪监南康军盐酒税。至是,覆上书言:“青苗法实便,初迷不知尔。”识者笑之。

  夏四月癸酉,以司马光判西京留台。先是,光在永兴,以言不用,乞判西京留台,不报。又上疏曰:“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今陛下唯安石是信,附之者谓之忠良,攻之者谓之谗慝。臣今日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若臣罪与范镇同,即乞依镇例致仕。若罪重于镇,或窜、或诛,所不敢逃。”久之,乃从其请。光既归洛,自是绝口不复论事。

  出直史馆苏轼通判杭州。轼自直史馆议贡举与帝合,即日召见,问方今政令得失。轼对曰:“陛下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帝竦然曰:“卿三言,朕当熟思之。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无有所隐。”轼退言于同列,王安石不悦,命轼权开封府推官,将困之以事。轼决断精敏,声闻益远。尝以新法不便,上疏极论,且曰:

  “臣之所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人主所恃者,人心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今陛下又创制置三司条例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人耳。以此为术,人皆知其难也。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使相视地形,所在凿空,访寻水利,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自古役人必用乡户,今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自杨炎为两税,租调与庸既兼之矣,奈何复欲取庸。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乎。昔汉武以财力匮竭,用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臣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仁祖持法至宽,用人有序,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考其成功,则曰未至。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仁。议者见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济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臣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也。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将以折奸臣之萌也。臣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纲纪一废,何事不生。臣愿陛下存纪纲者此也。”

  时王安石赞帝以独断专任,轼因试进士发策,以“晋武平吴,独断而克,苻坚伐晋,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功异。”为问。安石滋不悦,使侍御史谢景温论奏轼向丁忧归蜀,乘舟商贩。诏下六路捕逮篙工水师,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

  以邓绾为侍御史,判司农寺。初,绾通判宁州,知王安石得君专政,乃条上时事数十,以为“宋兴百年,习安玩治,当事更化。”且言:“陛下得伊、周之佐,作青苗、免役等法,民莫不歌舞圣泽。愿勿移于浮议而坚行之。”复贻安石书,极其佞谀,由是安石力荐于帝,遂驿召对。会夏人寇庆州,绾于帝前敷陈甚悉。帝问“识王安石、吕惠卿否。”绾对曰:“不识也。”帝曰:“安石今之古人。惠卿,贤人也。”退见安石,欣然如素交。属安石致斋,陈升之以绾练习边事,使复知宁州。绾闻之不乐,诵言:“急召我来,乃使还邪。”或问“君今当作何官。”绾曰:“不失为馆职,得无为谏官乎?”明日果除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孔目房。乡人在都者皆笑且骂,绾曰:“笑骂从他笑骂,好官还我为之。”寻同知谏院。时新法皆出司农,而吕惠卿居忧,曾布不能独任其事,安石欲藉绾以威众,故有是命。

  五月甲午,右谏议大夫吕诲卒。诲有疾,表乞致仕,曰:“臣本无宿疾,偶值医者用术乖方,妄投药剂,浸成风痹,遂艰行步,非秪惮趶戾之苦,又将虞心腹之变。势已及此,为之奈何。虽然,一身之微,固未足惜,其如九族之托,良以为忧。”盖以身疾喻朝政也。至是病亟,司马光往省之,至则目已瞑,闻光哭,张目强视,曰:“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遂卒,年五十八。海内识与不识,咸痛惜之。

  时,保甲法行,帝闻乡民忧无钱买弓矢,加以传惑徙之戍边,父子聚泣,语王安石曰:“保甲宜缓而密。”安石对曰:“日力可惜。”韩维时知开封,上言:“诸县团结保甲,乡民惊扰,至有截指断腕以避丁者。乞候农隙排定。”帝以问安石,安石对曰:“此固未可知。就令有之,亦不足怪。”帝曰:“民言合而听之则圣,亦不可不畏也。”安石对曰:“为天下者,如止欲任民情所愿而已,则何必立君而为之张官置吏也。大抵保甲法不特除盗,固可渐习为兵,且省财费。惟陛下果断,不恤人言以行之。”帝遂变河东、北、陕西三路义勇如府畿保甲法。未几,维出知襄州。

  甲戌,富弼移判汝州。弼在亳州,持青苗法不行,曰:“如是则财聚于上,人散于下。”提举官赵济劾弼沮格诏旨,邓绾乞付有司鞫治,乃落弼武宁节度使、同平章事,以左仆射移判汝州。王安石曰:“弼虽谪,犹不失富贵。昔鲧以方命殛,共工以象恭流,弼兼二罪,止夺使相,何由沮奸。”帝不答。弼行过应天,谓判府张方平曰:“人固难知也。”方平曰:“谓王安石乎。亦岂难知者。方平顷知皇祐贡举,或称安石文学,辟以考校,既至,院中之事,皆欲纷更。方平恶其为人,檄之使出,自是未尝与语。”弼有愧色,盖弼亦素喜安石也。

  秋七月丁酉,御史中丞杨绘言:“提举常平张靓等科配助役钱,一户多者至三百千。乞少裁损,以安民心。”不听。时,贤士多引去,以避王安石。杨绘又上疏言:“老成人不可不惜。当今旧臣多引疾求去,范镇年六十有三,吕诲年五十有八,欧阳修年六十有五而致仕,富弼年六十有八而引疾,司马光、王陶皆五十而求散地。陛下可不思其故乎?”安石闻而深恶之。

  刘挚为安石所器,拜监察御史里行,入见帝,面赐褒谕,因问“卿从学王安石邪。安石极称卿器识。”对曰:“臣东北人,少孤独学,不识安石也。”退而上疏曰:“君子、小人之分,在义利而已。小人希赏之志每在事先,奉公之心每在私后。陛下有劝农之意,今变而为烦扰。陛下有均役之意,今倚以为聚敛。天下有喜于敢为,有乐于无事,彼以此为流俗,此以彼为乱常,畏义者以进取为可耻,嗜利者以守道为无能,此风浸成,汉、唐党祸必起矣。”因陈率钱助役十害。会杨绘又论“提刑赵子几怒知东明县贾蕃不禁遏县民,使讼助役事,摭以他故,下蕃于狱而自鞫之,是希安石意指。”又言:“助役之难行者有五”。刘挚亦论“赵子几捃摭贾蕃,是欲钳天下之口,乞按其罪”。于是安石大怒,使知谏院张璪取绘、挚所论助役十害、五难行之事,作《十难》以诘之。璪辞不为,曾布请为之,既作《十难》,且劾杨绘、刘挚欺诞,怀向背。诏下其疏于绘、挚,使各言状。绘录前后四奏以自辩。挚奋然曰:“为人臣,岂可压于权势,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实。”即条对所难,以伸其说曰:“助役敛钱之法,有大臣及御史主之于内,有大臣亲党为监司、提举官行之于诸路,其势甚易矣。然旷日弥年,终未有定论者,为不顺乎民心也。臣待罪言责,采士民之说以闻,职也。今乃遽令分析,交口相直,无乃辱陛下耳目之任哉。所谓向背,则臣所向者义,所背者利,所向者君父,所背者权臣。愿以臣章并司农奏宣示百官,考定当否。”不报。明日覆上疏曰:“陛下夙夜励精,以亲庶政,天下未致于安且治者,谁致之邪。陛下注意以望太平,而自以太平为己任,得君专政者是也。二三年间,开阖摇动,举天地之内,无一民一物得安其所者。其议财,则市井屠贩之人皆召至政事堂。其征利,则下至历日而官自鬻之,推此以往,不可究言。轻用名器,淆混贤否。忠厚老成者摈之为无能,侠少儇辩者取之为可用,守道忧国者谓之为流俗,败常害民者谓之为通变。凡政府谋议经画,除用进退,独与一掾属曾布者论定,然后落笔,同列预闻,反在其后,故奔走乞丐之人,布门如市。今西夏之款未入,反侧之兵未安,三边疮痍,流溃未定,河北大旱,诸路大水,民劳财乏,县官减耗,圣上忧勤念治之时,而政事如此,皆大臣误陛下,而大臣所用者误大臣也。”疏奏,安石欲窜挚岭外,帝不许,诏贬绘知郑州,谪挚监衡州盐仓,璪亦落职。遣察访使遍行诸路,促成役书。

  八月,以王雱为崇政殿说书。雱,安石子,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性敏甚,未冠,已著书数十万言。邓绾、曾布力荐之,遂有是命。雱尝称“商鞅为豪杰之士。”且言:“不诛异议者则法不行。”安石一日与程颢语,雱囚首跣足,携妇人冠以出,问父所言何事,曰:“以新法为人所沮,故与程君议之。”雱大言曰:“枭韩琦、富弼之首于市,则法行矣。”安石遽曰:“儿误矣。”颢曰:“方与参政论国事,子弟不可预,姑退。”雱不乐。

  九月,鬻诸路坊场、河渡,募人承买收取净利,岁收六百九十八万六千缗,谷、帛九十七万六千六百石、匹有奇。既而司农并祠庙鬻之,听民为贾区其中。

  冬十月,以鲜于侁为利州转运副使。初,诏监司各定所部助役钱数,利州路转运使李瑜欲定四十万,侁时为判官,争之曰:“利州民贫地瘠,半此可矣。”瑜不从,遂各为奏。时诸路役书皆未就,帝是侁议,谕司农曾布,使颂以为式,因黜瑜而擢侁副使兼提举常平。初,王安石居金陵,有重名,士大夫期以为相,侁恶其沽激要君,尝语人曰:“是人若用,必坏乱天下。”及安石用事,侁乃上书论时政曰:“可为忧患者一,可为太息者二,其他逆治体而召民怨者,不可概举。”其意专指安石,安石怒,毁短之。帝称其有文学可用,安石曰:“何以知之。”帝曰:“有章奏在。”安石乃不敢言。既为副使,部民不请青苗钱,安石遣吏诘之,侁曰:“青苗之法,愿取则与,民自不愿,岂能强之哉。”苏轼称侁,上不害法,中不废亲,下不伤民,以为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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