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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几十年来的怨恨,化为一连串粗言秽语和恶毒得匪夷所思的诅咒。

  这时,我也不禁奇怪:史道福有一个机会给他去找儿子,他为甚么不去找呢?

  可是这时候,自然还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先问:“你为甚么要把自己的孩子托人照顾?”

  刘根生用力一挥手:“你也不能总是问我,先让我也问几个问题。”

  我坚持:“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刘根生狠狠地顿脚:“造反不成,弟兄们走的走,死的死,捉了小刀会的人,问都不问就砍头,我要逃命,总不能带了小孩子一起逃。”

  刘根生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我打算躲上三五个月,就可以领回孩子,谁知道再回上海,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踪,我一次又一次,找遍了上海,也没能找到他。”

  我冷冷地道:“你每隔上十年八年,才去找他一次,怎么找得到?”

  刘根生一听,盯着我的眼光,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殭尸。

  我喝了一口酒,又抛了一瓶酒给他:“那个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顿,使生命变成暂停的形式,这种间歇式的生存方式,使你这个已超过一百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因为其中有七十年,你是在‘休息状态’中度过的,是不是?”

  我一口气说着,刘根生张大了口,合不起来,我又冷笑了一声:“你对我的想象力估计得太低了。”

  刘根生竟然同意了我对他的指责,这倒颇出乎我的意料,我故意逗他一句:“你是甚么时候开始失望的?”

  刘根生长叹一声,神情惘然:“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十年前,我已经失望了。”

  看到他这种神情,我十分同情,不忍心再令他难过下去,所以也不再卖关子,告诉他:“当年那小孩没有死,现在还活着,是世界著名的豪富,而且十分巧,巧到了不能形容的地步,你见过他。”

  刘根生张大口,他多半想问“甚么”的,可是完全出不了声。

  我又道:“他就是哈山,就是你从那个容器中出来时见到的那个人,当然八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是老人了!你一出来就急急到上海去找他,却料不到他就在你的眼前。”

  刘根生这次的反应,比上次强烈得多了,他没有叫没有跳,只是整个人僵直直地发抖,抖着抖着,眼珠就向上翻,我一看情形不好,他们父子两人原来都有一受刺激就昏厥的毛病,赶紧过去,伸指向他太阳穴便弹。

  一指弹出,他才“啊”地大叫一声,一点也不夸张,叫了一声之后,汗如雨下,喘气如牛,双眼睁得极大,眼珠乱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他手中的酒瓶指了一指,他会过意来,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剧烈地呛咳起来,竟连到了口的酒都无法吞咽下去!

  我又伸手在他的背上用力拍了几下,他努力吞了一口酒,脸胀得十分红,仍然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足有五分钟之久,才渐渐回复了正常,望着我,有气无力地道:“那么巧?”

  我点了点头:“就是那么巧。”

  刘根生又大口喝了几口酒:“他知道了?”

  我想据实告诉他,哈山已经知道了,而且正在找他,但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我告诉了他,他可能又会一下子消失,所以我没有立刻说出来。他又激动起来,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着我的身子:“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我当然会告诉你,可是你也得告诉我。”

  他连连点头:“你先说……你先说一段。”

  我爽快地答应他,把史道福所说的,当年在上海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这些事,有许多是刘根生亲自参与的,他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是事实。

  当他听到了史道福曾写了一封信,送到客栈去的时候,他直跳了起来,先大声骂了一句极粗的粗话,才道:“乌龟王八蛋收过他的信!”

  在史道福叙述到这一点之时,听到的人,也都十分奇怪,何以刘根生在知道了哈山的下落之后,并不去找哈山?虽然那时哈山早已离开了孤儿院,而且在上海滩上,也已经崭露头角,但通过孤儿院的这条路,还是十分容易找得到他的。

  那么,他们父子两人,在七十年前,就可以相会,不会等到现在了。

  哈山听了这件事,还十分伤心,频频问白老大“为甚么”,白老大也说不上来。

  这时,我听得刘根生这样说,也不禁大是惊讶,因为我相信史道福不是说谎,他确然曾写了一封信。

  我又把史道福叫小瘪三送信的经过,向他说了一遍,刘根生“啊”地一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记起来了,我进店堂的时候,是看到一个小瘪三,在角落闪闪缩缩,可是他没有给我甚么信!”

  我也不禁“啊”地一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明白了,事情再简单也没有,史道福托的那个小瘪三,并没有把那封信交给刘根生!

  小瘪三为甚么这样做,理由只怕也很简单,他不懂得这封信的重要性,既然收了钱,也就算了,或许刘根生的气派十分大,小瘪三不敢接近他。

  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一念之差,哈山和刘根生两父子的重会,就推迟了七十年!

  刘根生咬牙切齿地骂那个小瘪三,我劝他:“不必那么痛恨有关人等,哈山的一生多姿多采,过得极好,地球上像他那么幸福快乐的人极少。”

  刘根生怒视我一眼,冷笑一声:“你知道甚么?”

  我也冷笑:“我知道,你是想说,若是你们早几十年相逢,你也可以使他有‘分段式’的生命!”

  刘根生的喉头发出了“咯”地一声响,显然他被我说中了心意。

  我作了一个手势:“现在轮到你说了,那位女士……是你的妻子?”

  刘根生呆了一会,神情十分惘然:“可以说是,哈山是我和她的孩子!”

  那女人果然是哈山的母亲,我笑了一下:“哈山在担心,如果他母亲也像你一样的话,看起来那么年轻,他那一声‘娘’,很难叫得出口!”

  刘根生神情更是惘然,叹了一声:“他见不到他娘了,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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