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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而就在这时,我下了决定,我陡然睁大了眼,望着他。他有一剎那的惊讶,然后做了个手势,显然是问我,他可不可以进来。

  我大喜过望,一跃而起,先来到了窗前,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才道:“你等着,我带你进舱。”

  那时,我真想叫他就从窗钻进来,因为出舱房,绕到左舷去,有一段路,他可能又消失了。却想不到他十分爽快,向我一挥手:“你退开一些。”

  我连忙后退,眼前人影一闪,他已经从那圆窗子中,穿了进来。这一手“缩骨功”,漂亮之极。我在一剎那间,倒起了小人之心。

  他能一下子就穿进来,自然也可以一下子再穿出去,所以他一进来,我就装着不经意地阻在他和窗子之间,防止他再度突然离去。

  同时,我向一架放满了酒的酒车,指了一指,他毫不停留地走了过去,抓起一瓶酒来,打开,大口喝了三口,才抹了抹口,指着我,十分惊讶地问:“你这个人怎么好像无处不在一样?刚才我在窗外看着就觉得像你,可是想想不会那么巧。”

  看到了刘根生,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之中,都充满了疑问,却想不到他反倒先这样说,像是我在这船上是意外,他在这里出现反倒是正常的一样。

  对于他这样的话,我自然无法一下子就有反应。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再道:“有你在船上好多了,嗯,这船好像很不错,我惯在海上讨生活,对船有特别的感情,如果船上全是陌生人,又得费好大唇舌,而且只怕语言上也难以沟通。”这时,我总算定下了神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才问出口,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他是如何到船上来的了!而这也令我觉得讶异之极,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根生哈哈一笑:“我以为你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了。”

  我直到这时,才又道出了一句话来:“怎么会呢?这……容器是沉在海底……那么多年……你怎么走进那容器之中的?”

  刘根生哈哈大笑,一手提着酒瓶,向我走来,伸手在我肩头重重拍了一下:“我早已说过,随便你怎么想,你都想不出是甚么样的情形。”他确实这样讲过,而我的确作了种种的假设,仍然不得要领,他的遭遇,一定是离奇怪诞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真相如何,自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而他一再说明,他绝不会把真相告诉我!

  不过现在我并不着急,我有办法使他把真相说出来,因为我自信,关于哈山的事,当年在上海一条弄堂口鞋匠摊前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极有兴趣知道下文,就像我有极大的兴趣知道事实真相一样。

  所以我只是若无其事地道:“原来你已经有了可以在那种容器中自由来去的能力,这种容器,有多少只在地球上?不止两只?”

  刘根生笑了起来,他神情威严,可是这时,笑起来,也十分狡猾,他指着我:“不会对你说的,我已经一再讲过,不会对你说的。”

  我神态悠然,也向酒车走去,不再阻拦在他和窗子之间,因为我知道,我一开口,就算有人赶他,他也不会离去的了。

  我拣了一瓶酒,也学他一样,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不快不慢地问:“那条弄堂叫甚么,你还记得吗?是不是叫会元里?”

  我并不是用十分好奇、十分关注的神态和语气问出来,而只是自然而然地闲闲说起的。也正由于这一点,刘根生就不会感到突兀,如果这个问题,是他一直在想着的,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地回答,这是心理学上得到过许多次实验证明了的事。

  果然,不管刘根生有多么离奇的遭遇,他也有正常人的心理反应。他连想也没有多想,就道:“不是会元里,是来元里——”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口,双眼瞪得极大,盯着我,像是盯着一个正准备向他扑过去的殭尸,他的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抽搐着,喉部发出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

  他这时的神情和发出的声音,都可怕之极,但是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十分悠然,又喝了一口酒,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维持着这个神态,足有一分钟之久,才用哑得难以相信的声音问:“你说甚么?你刚才说甚么?”

  他一面说,一面不住摇着头,像是想从一个恶梦之中,把自己摇醒过来一样。

  我自然知道我的话,会引起他极大的震撼,这个“百岁人魔”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只怕就是不见了他的那个孩子。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一定以为绝对没有希望的了,可是忽然之间,竟然有人提了起来,这种震撼,等于是在他的体内引爆了一枚地雷,他五脏六腑,这时只怕都四分五裂,要好一会才能复原。

  我神态更平静:“噢,是来元里,你记性倒好,那鞋匠姓史,是吧,看起来,人倒蛮老实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刘根生的身子,筛糠一样,发起抖来,他身形高大,骨格子自然也大,这时,他全身的骨头,都在格格作响,他张大了口,可是他上下两排牙齿相叩,也发出声响,这样子,他足足维持了两三分钟,才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身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下,然后又是一下怪叫声。

  他的种种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甚至他如果双眼翻白,仰天跌倒,昏死过去,也不会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不论他是蹦跳也好,是怪叫也好,我只是冷静地看着他,看他还有甚么把戏玩出来,这时我心情之愉快,真是难以形容,虽然暂时仍然真相未明,但是连日来的闷气,却一扫而空,舒畅无比。

  刘根生大约发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后,才咕咕咕一口气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又连连喘息了一会,才算是恢复了正常,但是还是过了一两分钟,他才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需要补充一下的是,他的大叫大嚷,惊动了正在当班的陈落,陈落敲门,我把门打开,陈落看到了刘根生,讶异之极,刘根生却只是双眼直勾勾地向着我,并没有注意别人。

  我向陈落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很好,陈落向刘根生指了一指,我低声道:“说来话长,我会解释。”

  常言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陈落十分懂得克制自己,他只是略扬了扬眉:“我在驾驶舱,有事,通知我。”

  他说着,就已经退了出去,而且把门关上。这人竟如此冷静,十分令人佩服。

  刘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陈落曾出现过,他恢复了说话功能之后的第一句话是:“你还知道甚么?”

  我反问:“那小孩子是你甚么人?”

  他略震动了一下,盯着我,脸上又现出了一股狠劲来,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际按了按——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势。

  可是他多半又在这时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有人知道,他急于想知详情,根本无法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回答十分简单:“是我儿子。”

  他说上海话,上海话中的“儿子”的发音是“尼则”,我自然听得懂,我这时又问:“自己的儿子,为甚么随便送人?”

  刘根生一听,直跳了起来,把牙咬得格格直响:“我没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照顾一阵子,给了他那么多钱,这个赤佬,见财起意,不安好心,绝子绝孙,一家都不得好死,生儿子没有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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