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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史道福点头:“我那时认字不多,一二三四是认得的,那是十二月二十日。”

  哈山的喉咙发出了“咯”地一声响,双眼向上翻,看样子要昏厥过去。白老大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伸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弹了一下,这一下急救手法,总算把哈山向上翻过去的眼珠,弹得落了下来,他望着白老大,出气多入气少。白老大忙道:“哈山,镇定一点,只怕是凑巧,只怕是凑巧。”

  哈山气若游丝:“凑巧?”

  史道福大是奇怪,不知道哈山犯了甚么邪,睁大了眼,不知如何才好。白老大忙道:“你只管说。”一听到“十二月二十日”,白老大就知道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太奇妙得难以形容,太凑巧得无法理解了。

  白老大和哈山从小认识,几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哈山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日,也知道他这个生日不是他真正的生日,是他在孤儿院门上的木箱子(专门用来放置弃婴的,放了弃婴之后,拉一根绳子,就有铃会响,孤儿院中的人就会出来看,弃婴的人,拉了绳子之后,要赶快跑开,不然给孤儿院中的人看到了,就不肯收弃婴)中被发现后,在包扎他的旧棉胎中的一张旧报纸上的日子。

  那间孤儿院十分开明,尽可能保存着孤儿被发现时的东西,那张旧棉胎自然无法保存,那张旧报纸却还保存着,在哈山十岁那年,给他看过。报纸上的油渍还在,一看就知道是包过油条的。

  哈山还曾对白老大恨恨地说过:“你知道我为甚么只吃大饼,不吃油条?就是因为我还不如油条,油条不会被人扔掉,我却被人扔掉了。”

  孤儿的心情,大都十分偏激悲愤,哈山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史道福讲着他家和小刀会的关系,讲到了那个婴儿被弃之前的详细经过时,哈山愈听愈是心惊——他毕竟年纪老了,未免难以负荷这样的刺激!当年那个婴儿,竟然就是他!如今的世界航运业巨子哈山。

  白老大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久已湮没的,至少八十年之前的事,以为再也没有人知道了的事,竟然在闲谈之中,一点一滴地显露出来,这不是太奇妙了吗?

  白老大知道,自己口中在说“碰巧”,事实上不可能有那么多“凑巧”之处。他极力要哈山镇定,然后才问:“那婴儿,后来不是随便扔掉,而是送到孤儿院去了,是不是?”

  史道福神情讶异:“你怎么知道?叔叔带着我去的,他在对面马路等我,我抱着小囝,放进孤儿院门口的木箱子,我还看了小囝的面孔一次,拉了绳子,就和叔叔一起飞奔了开去。”

  哈山的声音像是垂死的青衣:“那孤儿院在……甚么路上?”

  史道福一扬眉:“梵皇渡路,隔壁是一座教堂。”

  哈山的身子,像是筛糠一样,那是再也假不了,白老大忙在他耳际道:“不必让别人知道!”

  哈山勉力点了点头,又问:“那一天是——”

  史道福道:“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外国人的节日,冷得要命。”

  哈山还是受不了刺激,昏了过去。

  白老大等了一分钟才施救,因为他知道,这刺激对哈山来说,实在太大,立刻将他救醒,他还会再昏过去,对一个老人家来说,多昏一次,可能离阎王殿就多近一步!

  史道福讶异莫名,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他像是受了大刺激!”

  白老大掩饰:“不知道为了甚么,他有这个毛病,你别多问他,一问,毛病更容易发作!”

  史道福虽然疑惑,可是也不敢出声。

  一分钟之后,哈山悠悠醒转,大叫了一声,手舞足蹈,如同鬼上身一样,舞了一阵,才算是镇定了下来,大大喝酒,又催:“快说下去!”

  那天晚上,史道福又听到了叔叔和婶婶的对话。

  阿婶道:“我们搬一搬,上海那么大,搬了就没人知道,有了钱,买房子、做生意,甚么不可以做?道福是我们的孩子,不论怎样,总比养大那杂夹种好!”

  (听到了‘杂夹种’,哈山发出了一下愤怒的闷哼声。史道福曾形容过他小时候的样子:高鼻、大眼、肤色黝黑,他确然如此,外形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他有中东人的血统。)

  叔叔叹了一声:“要是他父亲找到了我们,那可糟糕了,那人腰上的那把小刀,利得可以刮胡子!”

  阿婶骂:“没种!谁叫他在上海滩做这种事,自己太笨!”

  叔叔不住唉声叹气。

  后来买了房子,又开了一间鞋铺,生活自然好了许多,可是叔叔似乎没有以前开心,总是唉声叹气,又喝酒,在史道福十八岁那年死了。

  阿婶又多活了几年,临死的时候,才对史道福说:“道福啊!做人,真是不能做亏心事。唉,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几天,我们家多了一个小囝?”

  史道福十分记得:“是我把他送到孤儿院去的。”

  阿婶吩咐史道福打开一只箱子,在箱子底下取出了一只小包袱来:“这就是那孩子来的时候的衣物,不知道为甚么,他爷不要他……也不是不要,是把他留给你叔叔,那人说过要回来接孩子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提心吊胆,哪里有好日子过?小刀会的人,红眉毛绿眼睛,杀人不眨眼的啊!”

  史道福虽然鄙夷阿婶,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道福也很难过。

  阿婶又吩咐:“你……把这些保存好,那人要是来了,就给他,那孩子在孤儿院,要是他命硬,也会长大,好让他们父子团聚。”

  哈山听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史道福笑:“那是超过一甲子之前的事了。那些婴儿衣物,我倒还保存着。”

  哈山直跳了起来:“快拿来看。”

  哈山的态度这样异特,史道福就算是笨人,也看出点苗头来了,他盯着哈山,好半晌,才拍着自己的额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哈山,现出疑惑之极的神情来,一面连连摇头。他一定也想到,那个被他放进了孤儿院门口木箱子中的那个婴儿,此际就在他的眼前。

  但是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他向两个才认识的人,讲起一件八十多年前的往事,可是听众之一,竟然就和那个故事有关。

  史道福指着哈山,想说些甚么,可是说不出来,他伸出来的手,也在发着抖。由于他张大了口,可以看到他已掉了一半的牙齿,白老大也难想象他当年还只是一个小孩子时所发生的事。三个老人谁也不出声,因为事情巧得有点妖异,气氛自然也十分古怪。

  还是哈山最先打破沉默,他有点声嘶力竭地叫:“你刚才说还保留了……衣饰……快拿出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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