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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阿尼密道:“那些灵魂,已答应了邀请,和你们沟通,不过我在最后关头,再对你们说一次,那实在不是有趣的事,现在决定放弃,还来得及。”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阿尼密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请闭上眼睛。”

  我们立时闭上了眼睛,阿尼密熄了灯,发出一阵又一阵模模糊糊的声音,那种单调的声音,使人听了之后有昏昏欲睡的感觉。我刚在想:他在干什么,是在对我们进行催眠吗?

  我一面想着,一面略为挪动了一下手,立时碰到了白素也正在挪动的手,我和白素两人之间的默契,真是世间罕见。我们轻轻握住了手。我心中想,我对于催眠的抗拒力极强,阿尼密不可能将我催眠的,然而,正在想着,思路却已混混沌沌起来,已经进入了一种十分奇妙的境界之中。

  然后,我们陡然被一下惨叫声,震得整个人直弹跳起来。

  (事后,交换经历,我和白素在那一段时间之中,所看到所听到所感受到的,完全一样的,所以我在叙述之际,有时用“我”,但更多用“我们”)

  眼前一片黑暗,由于那一声惨叫声实在太骇人了,像是在地狱深处直冒出来一样,冲破了厚厚的地壳,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充满痛苦的惨叫声冒了上来。听到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去想一想自己原来是在什么地方,如今又是在什么地方,只是震惊于那一声如此尖厉,如此把人整颗心都要挖出来一样的惨叫声。

  眼前是一片黑暗,我明明感到是一片黑暗,可是随着那一声惨叫声,我却可以看到情景。是那些情景在发光,还是根本就是有光亮的,当时由于震惊,根本无暇去分别,而事后追想,也没有答案。

  我看到的情景,和在米端的蜡像馆中看到的是一样,可是,陈列室中是静态的,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情景,却是动态的,那已经大大不相同了,我看到肌肉因忍受刺心的痛楚而在可怕的颤抖,我看到上眼皮被利刃割下来,排在眼角上抖动着,而更令人几乎整个人迸裂的,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发自受难人的口中,还是本就充塞在天地之间的,实在超过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几乎在一开始,我就想大叫:“行了,行了,我们不想再看到什么了。”

  可是我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且紧接着,连起这样的念头的机会都没有了,惨叫声一下接一下传来,各种各样痛苦的呼号,配合着眼前一幕一幕的惨景,人头落地的声音,没有了头的颈子在冒血的咕咕声,是那种惨叫声的伴奏。

  我唯一另外的知觉是,我紧握着白素的手,紧紧握着,这一点感觉,可以使我肯定白素在我的身边——这一点极其重要,若不是我们都感到这一点,我们极有可能,再也支持不下去。

  本来,我还天真地以为和那些灵魂的沟通过程之中,可以和他们有问有答,而实际上,当时除了发颤和冒汗之外,还能作些什么?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给看到的和听到的悲惨和痛苦所占据了。

  那种感受之可怕,真正不是文字言语所能形容,而且,不但是感受上的痛苦,简直就是实实在在的痛苦:利刀割在肉上的痛楚,烧红了铁棒插进眼中的痛楚,闪亮的大刀断开身躯的痛苦,硬木棍一下又一下,重重打断骨头的痛楚——再加上心中感到无比的冤屈悲愤:做了什么,要受那样的极刑,做了什么啊!

  当忽然之间,一下又一下“冤枉啊”的声音传来之际,我的身子,已在不由自主之间,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像是自己要用尽力道把自己榨成肉浆一样。

  眼睛是早已闭上了的,可是眼睛是睁开或是闭上,结果完全一样,种种景象,仍然清清楚楚地在眼前,脑部受到了刺激,就看到了东西。

  不但看得到,而且一切都是那么实在,鞭子抽在受难者的身上,皮开肉绽,鲜血四溅,血珠子洒开来,就可闻到那股血腥味,和感到血珠子溅到了身上的那种温热和湿腻。那是真正的人血,(拿去化验,不知道是什么血型?)本来应该在人的身体内运行的血,这时却离开了它应该在的地方,四下飞溅着,用它闪耀的鲜红色,在诉说着人间的悲苦。

  我几乎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了,除了紧握着白素的手之外,我只能在心中声嘶力竭地叫:“够了够了!我早知道自古至今,人间充满了悲苦,早知道的,不必再让我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可是一切仍然持续着,哀号呼叫声,像钝锯一样地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想,我已经不由自主,跟着那些呼号声,一起大叫了起来,我隐约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叫声,夹杂在其他人的叫声之中,一样充满了痛苦,而且虽然那是我的呼叫声,可是连自己听来,也一点都不像,只知道那是发自一个人的口中的声音,人体的结构,竟然使人可以发出那么充满绝望、无告的哀号声,这真教人吃惊无助得全身发抖。

  我真的无法再支持下去了,我心中十分明白,我无法支持下去了,可是,一切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当一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陡然趋近我,张开了他的口,他口中的牙齿,显然因为被重物敲击而全部脱落,血还在从牙根中涌出来,我知道这个人会在近距离发出呼叫声,我也知道,这是我可以支持的最后极限了。

  就在这时,那张脸虽然已张大了口,可是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所有的声音全静止了。

  景象还在,但是所有的声音全静止了。

  景象虽然仍是可怕,也令人震撼,可是那种可怕的号叫声陡然静止之后,我心灵上所能支持的极限,便大大推向前,我立即可以感到自己居然还在呼吸——在呼气和吸气,胸口一阵闷痛,刚才屏住了气息一定已经很久了,要不是声音的陡然静止,只怕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窒息而亡。

  声音突然静止的时候,正是白奇伟听到那神秘女郎说她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

  这一点,相当重要,如果那神秘女郎迟上几分钟作这个决定,我和白素,恐怕因为精神上再也难以支持得住,而变得神经错乱,变成了无药可救的疯子。

  详细的情形,在下一章叙述。

  ***

  我不但感到了自己有了呼吸,也可以听到白素的呼吸声,当一切可怕的声音消失之后,我们精神上所受的压力,大大减轻。

  我甚至已可以思索,明白这时眼前所见的情景,是一些曾经受过无比苦难的人的灵魂,在和我们接触,可是为什么它们只是要我们知道它们生前受苦难的情形呢?这种现象,看来和米端的陈列室的目的是一样的。

  目的是什么?是想我们知道它们生前的苦难,仅仅是这样?

  我勉力集中精神,想向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问一些问题,可是当我想要发问的时候,我却发现,根本问不出问题来!

  真的,我问什么才好呢?难道问“你们好吗?”又难道问:“你们那么痛苦,我能帮助你们吗?”

  面对着那些痛苦的一群,所有的一切,都是多余无助的,我该说什么好呢?

  就在我不知如何把我的想法传达出去之际,突然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再接着,黑暗不再如此之浓,在朦胧之中,又可以看到一些东西,而且所看到的东西,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在我自己的书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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